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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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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以传湿淋淋地从江中爬上来。他刚才没命地游,也不知游出多远,游到了哪里。
无星无月的夜晚,天色墨蓝中带紫,是不太常见的颜色。
张以传判断这里离南码头不是太远,不知是否幻觉,他仍听到了日军说话的声音。他孤身一人,精神亢奋,力气却快没有了。
他听到齐刷刷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这么晚,这么多人,想也不是好事。
张以传想:“他们死了长官,正找替罪羊,我无论如何不能落到他们手中。”
沈国强说裘斯被动用大刑的事在脑海一闪而过。
他四处一张望,这一带码头连着码头,除了大门严锁的仓库,就是一家屠宰场。脚步声愈发近了,肯定不是错觉。张以传一溜烟似的奔近屠宰场,吸了口气,一手一脚抵住墙,另一手一脚抵住屠宰场铁门,像只青蛙撑开四肢,好歹爬到了铁门上方,从铁门与屋棚的空隙间翻了进去。
触目一片漆黑,腥味刺激着鼻部粘膜。
张以传背贴铁门,平复了呼吸。日本人没有过来,铁门外边和里边一般静。
张以传略略放心,眼睛也适应了黑暗,看出一张张排列整齐的石头桌面,上横铁杆,有的地方悬下来几条肉,大部分收拾得干干净净。
张以传开始担心他的同伴,不知这次逃出了几个。
他心里懊恼欲狂。他是来救张旋墨的,人都到了船上,还是死了。又折损了几个兄弟。说来说去,全是许昼白的错。
他是太小看他了。那畜生不但残忍狠毒,还小气记仇。他不过打断他一次腿,他就接连要了他儿子和兄弟的命,还对他死缠不放。
张以传也发了狠,拳头在铁门上重重一击,“空”的一声,荡出去老远。张以传想:“这人非死不可。”
忽然,在黑暗中,有人咳嗽了一声。这屠宰场里竟还有人!
张以传汗毛竖起来。他侧耳倾听,左前方、一张石桌前,又传来两次咳嗽声,简直故意引人过去似的。
张以传贴着墙,一步步走过去。
他的枪不知到哪里去了,身边唯一武器是一把瑞士水果刀,虽小,胜于无。
他抓了水果刀在手,靠近那传来人声的石桌,却没见有人。
突然头上风响,他本能往边上一躲,肩上还是中了一脚,水果刀飞了。那个躲在铁挂杆上偷袭他的人一击得手,跳了下来,对他拳打脚踢。
张以传也一板一眼招呼回去。
两个衣服还没干透的人,不一会儿功夫,就扭打到地上。
论拳脚,张以传实在不是人家对手,重重挨了几下后,就几乎失去了反抗力。对方拎起他衣领,像拎一头猪似的,一把甩到了石桌上。
张以传只觉扑鼻一阵浓重腥味,也不知是屠宰场的味道,还是充斥他口腔、鼻腔的鲜血。
他听到有人在他头上一笑。他知道的,又是那头畜生。
许昼白一手一脚牢牢压住他,抬手给了他两个耳光,笑说:“你现在的猪头样真好看哪,可惜惜儿看不到。”
张以传听他叫陈惜从叫得亲热,气得浑身发抖。许昼白察觉了,更是开心,又给了他一记耳光,说:“怎么,我还不能叫她了?当初要不是你个小流氓使诈,她会嫁给你吗?如今我们好好的在一起,你又来打岔。我可不是张斡明,任由你欺负。”
张以传只觉荒唐,他喘息着说:“你已经害死了我们的儿子,又杀了我大哥,你还想怎样?”
许昼白不料他会示弱,吃惊地看看他。黑暗中本来不容易看清,但张以传一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睛溢满了水,流转着亮光,委屈、怨恨,一一分明。
许昼白想:“这小子还蛮好看的。”他心里妒忌起来。
他突然放开张以传,又在他肚子上重重一拳,打得他连连恶心,动弹不了。张以传掏心掏肺空呕了一阵后,恢复意识,发现许昼白一手持刀,一手拎了块大肥肉,笑嘻嘻站到他身旁。
张以传现在已经有些害怕这个疯子,他缩了缩身体,说:“你想怎样?”
许昼白说:“我想,该怎么弄死你好呢?拳脚功夫么,你根本不是我对手,太没劲。枪么,一击毙命,太便宜你了。这里是屠宰场,不如,我把你剥皮抽筋,开膛破肚,然后跟个猪猡似的挂在铁钩上?明早开门,看到的屠户们,该多吃惊啊?”
张以传突然有了力气,想要下石桌逃跑,被许昼白一手压住。他看张以传满脸泪痕,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说:“不想和猪猡挂在一块么?那你求求我。”他边说,边把手上大肥肉往张以传头脸、身上擦去,擦得他一身油。
张以传咬了咬嘴唇,半天,才轻轻说:“饶了我,好不好?”
许昼白笑说:“这么轻,谁听得见啊?”
然而,张以传这次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了。
许昼白抹光了肥肉,也不逼他,笑说:“这本是个好法子,可惜太累,我被你折磨得已经没多少力气,你便求我解剖,我也懒得动手。”
张以传憎恨地盯着他。许昼白从怀中取出支烟,点上吸了一口。烟头火光一闪,许昼白的脸上,浮现出猖狂得逞的笑。
张以传忽然明白过来。这畜生往他身上抹猪油,是打算烧死他呢。
他又来了力气,跳下桌面,然而没走几步,就被许昼白从后绊倒。
许昼白一脚踏在他胸口,香烟灰已经烧出一小截。他冷笑说:“看来你明白了。明白了好,我喜欢聪明的人。聪明人像海绵,能把痛苦真正吸收进去。笨人就只是外边疼痛,糊里糊涂就痛死了,没劲。”
张以传恨恨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许昼白说:“多少鬼对我虎视眈眈呢,不差你一个。”
张以传挣不脱他,放声大叫起来。
许昼白心想:“这样子真难看。”他还想等会儿再动手,毕竟擒获这头猎物不容易,他最后胜也不是胜在计谋,而是运气与决心。他应该好好享受下对方的恐惧和痛苦。他背叛了军统,又杀了日本人的参谋次长,以后日子不好过,他需要储备点逃难时的精神食粮。
张以传尽全力喊叫,他不怕许昼白笑他,活命第一,要笑由他笑去。
他本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料想这时候,那队半小时后来码头接小野的日本兵还在附近搜寻逃犯。张以传的叫声,引来了他们。
许昼白也听到门外脚步声,他心想:“坏了,我怎么把那群日本猪猡忘了?”
他熄了烟,一掌劈昏张以传,左右看看,仓促间没地方好藏,只能将他四肢收拢,塞在一头猪剖开的肚腹中。他自己则钻到另一头猪的肚子中躲好。
铁门不久就大开了,手电筒的光突兀地四面八方扫射。
许昼白缩在猪身中,听到日本人从他身边经过,还有人伸手推了下他隐身的猪。他想:“一点意外,我就完了。”然而他在紧张中,反而镇定非常,甚至想好了万一被发现的可能逃命方法一二三。
但日本人没在屠宰场逗留多久,查看了下没人,就快速退出了。
许昼白心下好奇,想:“难道是这里太脏太腥,那帮有洁癖的猪猡才来去匆匆?”不管怎样,他们走了,对他有利。
他从猪身里出来,这次不敢再耽搁,点了火,就朝张以传藏身的猪走去,想要连人带猪一起烤了。
走到近前,猪挂在铁钩上,荡来荡去,猪腹是空的。
许昼白一惊,四下看看,黑不溜秋,看不清楚。仔细听,才听到点喘息声。他快步走去,看到张以传正扶着墙,吃力地朝铁门处走。
许昼白冷笑一声,随后跟上。
张以传咬牙,要走快一点,再快一点。
突然,日本人走时没关牢的铁门又被推开。张、许二人同时一惊,以为日本人去而复返。
来的却是钱大中等几个。
他们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张以传和许昼白。张、许两个都离铁门近。张以传一眼看到钱大中,扑上去拔出他腰间枪。许昼白已返身逃跑。张以传朝他开了一枪,子弹穿过他右肩胛骨,他大叫一声,却不停步。
钱大中等人不用张以传吩咐,一拥而上,将许昼白制住。
他们恨透许昼白奸猾,拳脚招呼上去,毫不留情。
许昼白也真耗了不少力气,竟挣不脱。
张以传喘了几口气,由人搀着,到了近前。
火柴的光抖抖索索照着许昼白的脸,不知是火在抖,还是他人在抖。不过他脸上仍旧挂着笑,疯子一样。他说:“姓张的,你运气好。不过你杀了我,惜儿不会高兴的。惜儿说过,只和我才说得来。你生气了?又要哭了么……”
张以传脱下油腻腻的外套,扔到他身上,接着就将燃烧的火柴扔了上去。
许昼白很快成了一团火球,他大喊大叫,扔了张以传外套,在地上拼命打滚。约莫过了十分钟,火才止歇。许昼白倒在铁门边,一动不动。
钱大中性急,跑上去看。张以传叫他:“再等一等!”
钱大中弯腰,做出一脸苦相,说:“这可烧得不好看啊。”他抬头还要说两句风凉话,忽然脖子一紧,被从地上跃起的许昼白勒住了。对方一手持刀,横在他颈前。
许昼白半张脸烧得焦黑一片,面目模糊,勒住钱大中的胳膊,也血肉翻裂。张以传等人看着他,都有些恐惧。
许昼白嘶哑的声音说:“你们开车过来的吧?车在哪儿?”
钱大中不肯说,心里气得半死,倒恨不得许昼白把自己杀了。其他人不便做主,都看着张以传。
张以传没多想,点头对身旁一人说:“你们带他去找我们来时的车,别让他伤了大中。”
钱大中大叫:“大哥,你别管我!这人杀你儿子,又杀大少爷,不能放的。”
张以传不理他,冲身旁人挥挥手。而许昼白这时,也无暇得意了,他浑身疼痛,只想快点逃开。
张以传看着手下带许昼白离开屠宰场。他没跟出去,他怕自己亲眼看着他走,一时冲动,忍不住动手,不免害了钱大中。
死者再亲,毕竟死了。活着的人要紧。
张以传一拳打在石桌上,石头染血。旁人默默无言,却也是心里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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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以传躲在英租界九天了,外面风声仍紧,通缉他和许昼白两人。
陈惜从规定的半月之期将至,许昼白自码头边逃脱后,就一点消息也无。沈国强倒是给他弄来了去香港的船票。田照人等人都劝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张以传嘴上没说,心里已点头答应。
偏偏出发这一日,张以传等人刚要离开一直隐身的公寓,钱大中带人从外面来了,一进门就咋呼:“大哥,还好赶上了!”
张以传一愣。田照人从旁拉了钱大中一把,背对张以传咬牙切齿地说:“什么赶上了,难道大哥会扔下你、自己走掉么?管好嘴巴,杂七杂八的话少说。”
钱大中完全不领会他的意思,急说:“你才是不懂少开口呢。大哥,发现许昼白的踪迹了,有人看到他坐今天上午的火车,往天津方向去了。”
张以传一下子跳起来:“真的?”
田照人抢着说:“他脸都烧坏了,你们看得确切?”
“我们的人跟了他好一阵,确定是他。”
“那怎么不一枪毙了他,反跑回来邀功?”
钱大中瞪大眼,气得直跳:“你这叫什么话?能杀会不杀么?周围全是日本人。许昼白这小子烧伤了反占了便宜。我们要是动手,不等于白白送死?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
田照人也怒了,吼说:“我才要问你怎么回事?人都走了,你还回来讲个屁!大哥要去香港避难,你这不让他为难吗?”
钱大中愣头愣脑:“为难什么?知道了那小子踪迹,自然是追过去毙了他。”
“你自己吃过他亏,怀恨在心,要杀他才快乐,就想拖我们陪你?现在全国都在打,往北你知有多危险?”
钱大中冷笑:“我算是明白了。原来你是贪生怕死。”
两人眼看着要打起来,张以传一伸手,将他们拉开。
张以传拍拍田照人的肩膀,田照人马上知道要不好了。他鼻子一酸,叫了声“大哥”,哽咽说:“你吃那人亏太多次了,我怕你再出什么事。”
张以传眼里也含了两泡泪,说:“你的心思我明白,别听大中胡言乱语。但我的心思,也希望你能明白。许昼白辱我太深,不见到他尸骨,我没脸回去见惜从和爸爸。”
田照人心如刀割,只能点了点头。偏钱大中还在旁嘀咕:“许昼白都成过街老鼠了,我们几个人过去,还怕打他不死?不知道担的哪门子心思。”
没人理他。张以传让他转告沈国强,香港他暂时不去了,又让他去弄往北的火车票,他带上钱大中他们几个去。
田照人再三要求也跟去,但张以传主意一定,就很难回转。
他耷拉着脸出去,走到门口,突然回转,打了钱大中一记冷拳,再飞快奔出。
张以传不理钱大中抱怨,微微翘起了嘴角,想:“老田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