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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冤家路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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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以传带人风风火火闯入沈国强办公处时,他正趴在办公桌上,边吃面条边看艳情杂志,事出意外,他慌忙掩了杂志,扔到脚下。待看清不过是张以传,他一张脸红了红。
张以传视而不见,挥挥手,让他带来的人都去门口待着。
门一关,沈国强先擦了擦嘴,不太满意地说:“以传,一大早干么吓唬人呢?”
张以传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椅子上,一脚踩在椅上,笑说:“有急事相求,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沈国强更不满,又有些好奇。这张以传平日行事就有几分江湖作风,但行动、说话,总还学着有身份人家的子弟,彬彬有礼。今日,却一股子豁出去的架式,揭开面皮,亮底了。他大致也了解原因。他说:“你这样子,可不像是来求人的。”
张以传说:“沈兄,我们结交多日,虽不是性命相交的朋友,但也交情匪浅。我爸爸帮过你忙,你也救过我的命,所以繁文缛节,我就省了。现在我哥哥张旋墨被许昼白那只白眼狼抓了,人扣在日军的司令部内,烦请沈兄,帮忙疏通,救他一命。“
沈国强又好气又好笑,说:“张旋墨在日本人的地方,我有什么本事救人?”
张以传不耐烦,将椅子拖近桌子,双臂交叉叠在桌上,亲热地说:“沈兄,那次许昼白要杀我,军统的人就借你的刀。其实你和军统的人关系不错。说不定你自己,也给那位手眼通天的军统统帅当线人呢。我说的不错吧?”
“一派胡言,我跟军统没半点关系。”
“那这次的忙,你是不肯帮了?”
沈国强心思乱转,想张劲声不过暂离上海避难,他父子在此地势力盘踞,根深蒂固,得罪不起。况且救张旋墨,与军统利益又一致。
他咳了几声,试探着说:“我虽不是军统的人,但也不是和他们一点交情没有。你如果要救张旋墨,我或可设法打听下他的情况。”
张以传一乐,说:“他,还有裘斯,这两人我都要救。”
沈国强一摇头,肃容说:“裘斯不行。日本人视他为眼中钉,他又不服软,听说抓去当天,就动大刑,已经死了。”
张以传心想:“他在日军司令部果然有内线。裘斯之死外界一点风声没有,他却肯定知道了。”他说:“那我大哥呢?”
沈国强看他一眼,说:“我也是听说,日本人对他还好,一日三餐,每天固定拉到操场散一次步,没用刑,就是看得严。”
张以传心中有气,想:“一日三餐,每天固定一溜,拿我大哥当狗吗?亏这姓沈的还有脸说日本人待他好。”他压一压怒气,说:“沈兄果然消息灵通。”
沈国强说:“丑话我先说在前头,要我救人出来,我绝没这样本事。”
“不必。如何救人,我已有计划,沈兄的人,到时只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我们行事即可。”
沈国强知道他鬼点子多,也起了兴趣,将最后几口面吸入嘴里,把碗往边上一推,满嘴油地表示:“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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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裘斯被捕一事,在沪外国人和部分与英美人士走得近的进步中国人响应美领事馆号召,起早摸黑,在北四川路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门前静坐示威。
日本长官不知对这些人持何看法,反正许昼白是只觉着好玩。
这世界真有趣,捉迷藏一样。人都死了,还有人劳心劳力,想救他出来。
许昼白高兴,还因为这是他一手促成的迷局。单是知道真相这点,他就比他们高明了。
这位前军统要员,在他自己的卧室兼办公室,泡了壶菊花茶,边喝茶边看书。他手边放了三本书,一本唐人传奇,一本尼采,还有一本现代诗集。
他翻着书页,心思在文字上出出入入,一大半时间,不在看书,倒在想公务。
这同时看几本书的习惯是他从陈惜从处学来的。这么一做,仿佛平白就拉近了两人距离。
他觉得陈惜从真是他的知己。一开始,她不过漂亮、有趣,会夸他声音好听,是个忽远忽近,值得费番心思去探究、去追求的女人。可几次相伴,他发现两人间共通处众多。陈惜从逼供刘氏夫妇时那种决断与狠辣,最得他心。他倒也不一定要与她长相厮守。只觉世上有这么个人,他们彼此认识,互相欣赏,常常伴在心上,已经足够。当然,若能相伴,就更好了。
不知为什么,他害死了陈惜从的儿子,却始终不认为她会因此怪他。他甚至无法将她和那死去的孩子间扯上关系。
要说有关,张以传才有关。他像是雷神,在他和陈惜从两情相悦时突然从空中劈下来,硬拆散了他们。他命人打断他腿的事情,可不容易就完呢。
许昼白心想:“张旋墨抓来三天了。张劲声他们是去香港了,可他并没走,怎么没动静呢?”
走廊上忽然响起脚步声,靴子踩踏着地板。不是勤务人员。许昼白本能摸了下腰上别的枪,确认一切在位,才又双手捧了书,外松内紧地听着外边动静。
门敲响三记,是他一个副官。
“进来。”许昼白斯斯文文地说。
副官毕恭毕敬进来。这位日向副官虽是日本人,中文却说得不错。许昼白看不出他对自己的真心,也懒得深究。日本人都差不多,纪律严明,等级森严,个人间略有差异,也异不到哪里去。他只知道他的命令他手下必定会照办就行。
“说吧。”许昼白连和他们说话都变得简洁,操纵机器般。
日向副官说:“我带人紧盯,没见张以传。他手下出租界,我立即下令攻击,他们一死一伤,逃。我们无死伤。”
“嗯。”
“另外,张旋墨发烧,今天没散步。”
“哦。”
“另外,参谋次长今天下午到,要求您陪同视察拘留所,了解要犯情况。”
……
许昼白心里一半欢喜一半烦恼。欢喜是张以传连连倒霉,损兵折将,连他哥哥也发了烧;烦恼,却是那个参谋次长小野的到来。
他和小野打过交道,同样的话要说几遍才明白的人,且吹毛求疵,顽固不化。一想到要陪他视察拘留所,他就连连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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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昼白伴着参谋次长小野视察司令部内的拘留所,通过翻译,向他介绍要犯姓名、经历及被捕原因。
其实他会说日语,不过假装不会,有什么事,都推给翻译。
这儿的拘留所比英租界内关过张以传的牢房好,虽也有些阴潮,至少干净,无异味。
许昼白他们来到张旋墨所在牢房前,里面除了犯人,还有两人。一人正检查张旋墨口鼻,想是医生。另一人则是许昼白一个手下,负责看守。
小野看看牢房中三人,明知故问:“这是做什么?”
许昼白说:“这人是上海滩一个大流氓的儿子,帮助裘斯和我们作对。我将他扣在这里,给他个教训。不想,他竟然病了,可能是自觉惭愧。”
翻译如实翻了,小野把最后那句马屁话也当了真,严肃地摇摇头,说:“你太天真了,这些人很顽固,不会惭愧的。”许昼白含笑点点头,装出谨领教诲的模样。小野觉出他不真诚,用眼白扫了他一下,继续往前走。
视察足足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临走,小野温言鼓励了许昼白几句,又感谢他弃暗投明、协助皇军开创美好未来。许昼白连鞠几躬。双方都看出对方对自己心怀轻蔑,未免心头不快。
小野一走,许昼白就叫了日向来问:“刚才给张旋墨看病的大夫,是司令部的人?”
日向想了想,说:“我去问问。”
许昼白阻止了他,自己打电话问刚才陪在牢中的看守。看守告诉他:常来的大夫今天也病了,换他一个亲戚来。
许昼白琢磨刚才一瞥间见到的大夫形貌,越想越觉得和张旋墨相似。
他心里一动,问:“张旋墨呢?”对方不大明白,答说:“在牢里,刚吃了药,正睡觉呢。”“你再去看看。”
那人去了良久,也没回来。
许昼白命令日向,将他手下看守拘留所的二十四人小队紧急调出来,在司令部门口候命。
日向刚走,电话那头就有人迟疑地“喂”了几声,问是谁。许昼白报了名字。那人吓了一跳,随即笑说正要找他,“出怪事了。我刚经过张旋墨牢门口,觉得他脸怎么不像了呢?还有老林也是,今天该他值班,他却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不是我打小报告,老林这人……”
许昼白骂了声“废物”,挂了电话,直奔司令部大门。
他心里大致有数,想定是张以传方面已经动手,找了个样貌与张旋墨相似之人,假扮大夫混进来,趁人不备,与张旋墨换了衣服,他充张旋墨,张旋墨则扮作他,堂而皇之离开了司令部。
他上了车,命令司机直接开去法租界。
日向提醒他:“我们的人不能进法租界执行公务。”许昼白冷笑:“裘斯都死了,大家迟早撕破脸。何况,这次他们劫人在先,我们名正言顺。”日向觉得有理,就不再多言。
许昼白的车开得飞快,刚进法租界,就看到了前面一辆车,看车牌,正是张以传的。
许昼白示意手下,兵分二路,他的车在后面追,另一辆则迂回超车,堵在前面。
许昼白不等被堵车辆停稳,自己先跳下车,整了整军帽,笑嘻嘻地背手走到车旁。
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人,许昼白认得他是张以传亲信田照人。他心中更笃定,敲了敲车屁股,说:“车里那位‘大夫’,也出来见见人吧。”
田照人面色微变,兀自嘴硬:“几位这是什么意思?”
许昼白手一挥,日向带人,硬将车后座上穿一身黄褐色衣服的大夫拽了出来。那大夫原戴了顶宽檐呢帽,出来后帽子掉落在地,露出本来面目。
许昼白一愣,笑容僵在脸上。
这大夫哪是什么张旋墨?
田照人还是一脸一本正经,说:“这位军爷大概认错人了。我这位兄弟刚行医不久,此前在乡下埋头苦读,不能与人结怨。不知军爷们能放人么?”
许昼白脸上发烧,心跳急促。他想:“哪里出错了?这人真是去给张旋墨看病的?不能啊。张以传到底在耍什么花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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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张以传已由那位玩忽职守、被人打小报告的看守领着,乔装进入司令部内,劫持了一个人在屋中研究东亚局势的小野参谋次长,又以他为质,带走了已在拘留所中等得不耐烦的张旋墨。
张以传告诉想跟来的日本人:“半小时后,到南码头来。提前一分钟,你们就再也见不到你们的次长了。”
他小野在手,有恃无恐,日本人果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张以传照原先计划好的,直接奔赴南码头。
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张以传自己想想,也忍不住得意起来。
张旋墨和他一车,听钱大中吹嘘张以传的调虎离山计,一个讲得口沫横飞,一个听得咧嘴大笑。张旋墨今日第无数次用力抱了抱张以传,说:“兄弟,真有你的,这下,哥哥欠你一条命了。”
张以传说:“兄弟本是一条命,谁欠谁的,到头来还不是自己的命?”然而他也得意,笑着补充,“许昼白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不然也不能这么容易就上当。”
南码头处,已有小船停泊。为怕日军追来,他们先坐船去宁波,从那儿换船去香港。
天色已晚,码头上空空如也。船上几个人,都是张劲声手下得力人物,从他在码头上抢收小货、打劫烟土时,就跟着他,是以对这一带水路了如指掌。
张以传让张旋墨等人先上船。钱大中要求把小野当场毙了,煞煞日本狗的威风。张以传看着小野,也有点手痒,又怕此人一死,会激怒日本人,对他们穷追不舍。
他正犹豫,突然明晃晃的汽车头灯从转弯处泼扫过来,随即喇叭声像醉酒般跌跌撞撞、踊跃而至。一辆挂有日军军旗的汽车,正朝他们开来。车上站着两人,
都在侧首观察江面。
张以传立即认出其中一个是许昼白。他心里纳闷:“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这问题许昼白自己都没法回答。
他在田照人处吃瘪,知道上了张以传的当后,留下一部分人继续监视田照人一伙。他自己打道回司令部。
路上他越想越火,又怕日本长官追问他去了哪里。他们是对于部下任何一个动作,都要知道到细节的。他难道说他以为张以传把人换走、劳师动众追去、结果发现一切皆出自自己的妄想吗?
他心里烦躁,忽然又想:“我并没告诉日向我出来做什么,他们要问,还不是随便我说?嗯,我就说,得到密报,有个通缉犯逃到了租界。”
有了这借口,他略微开心了一点,马上命令司机往码头处转转,越发做出在捉拿通缉犯的架式。
他怎么也没料到,冤家路窄,他真会在这儿碰到张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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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以传一认出许昼白,杀子之恨,像酒精被火,一下子就蹿上了顶梁门。但他也看到他们那一车全副武装的日本人。
张以传一手持枪,对着小野脑袋,一手拖着他,命令所有人上船。
许昼白的车停在岸边,他笑得合不拢嘴,但很快,他看到了小野,就笑不出来了。他皱皱眉,知道没这么容易。
张以传退到船上,命人开船。许昼白手下架好长枪,对准船上人,他尖声叫:“你们开船,我们就开枪!”
张以传的枪口在小野太阳穴上戳了戳,他冷笑说:“你试试!”
日向也看到了小野,忙令部下小心枪火,别误伤了参谋次长。
许昼白狠狠瞪他一眼。他本想加装没认出小野的,被他这么一通报,这借口废了。
可难道让他眼睁睁看着张以传走掉?
许昼白这人,有时是有些歇斯底里的,犹其兴奋起来的时候,就不顾头尾,一心豁出去了。他眼看着猎物近在咫尺,却正一步步远离,以后怕再没这等好机会,他的歇斯底里,又发作了。
他举起枪,对着小野,就打了两下。子弹一发正中小野左大腿,一发擦着他左大腿边缘过去。小野身子震动了两下,他忍住,一声不吭。
张以传倒吓了一跳。他命手下对岸射击。许昼白冷枪没打死小野,去除障碍,立刻躲到车身后边。日军不敢当真回击,处于被动挨打局面。
日向边找地方藏身边冲许昼白叫:“快停止,次长还在他们手中!”
许昼白缩着身体,心想:“现在是他们不肯停止,叫我管屁用。事到如今,只有干掉小野,日向他们才能认真还击。”但他一击失败,张以传枪法神准,他不敢再轻易冒头。
眼看己方的人不断被张以传击倒,他想想不甘心,探身进车,抓了两枚手榴弹,拉开引线,就朝小船扔去。
手榴弹在半途爆炸,没伤着人,却激起一片水墙。
小野趁机一肘打在张以传腹上,挣脱他要跳入江中。
张旋墨就在张以传边上,替他打掩护。他看到张以传一个不留神,让小野跑掉了,忙从后扑上去,一手勒住小野脖子。
可就在这时,张旋墨眼前一花,他也不知怎地,就在小野肥硕的后背上,看到了徐冰的前面半片身体。他紧紧勒住小野脖子,昏头昏脑地想:“她怎么又跟我到这儿了?我明明人醒着……”
他突然听到身后几人一齐大叫起来,里面也有张以传的声音,他说:“快趴下!”
他不明白怎么回事,本能想趴下,但小野背上的徐冰,不知从哪儿伸出双手,牢牢抱住了他。他身体变得像邦邦硬的冰块,怎么也动不了。
许昼白抓了个日本人挡在自己面前,从此人头上向船上的小野开枪。小野被打爆了头,张旋墨也身中数枪,勒着小野脖子,两人一起掉落江中。
双方人马齐声哀嚎,张以传和几个日本人同时举枪对准了许昼白。
这倒是许昼白所料未及,他不敢耽搁,抱着死翘翘的日本人,也跳入江中。
小野既死,日本人也无须再忍。不等日向哽咽地命令射击,他们自觉向小船上人扫射起来。
张以传知道不好,也是一头,跳入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