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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叛徒 ...

  •   还是败了。
      从八月日军进攻上海,到十二月彻底占领上海。
      其实最后关头,租界里的人心里多少有数了,只是有人还不愿承认。乐观的,认为党国的军队即使暂时撤退,也不打紧,他们此役重创日军,不久可以卷土重来;悲观的,则仿佛听到了亡国的号角,迫不及待地准备自己的后路了。
      陈惜从既不乐观也不悲观,她在伤兵之友当志愿者,和人一样,被激起仇日情绪,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再也不见。但这种情绪,宛如受到月引力而起的潮汐,水本身并无腾跃澎湃的意思。上海快沦陷了,周围人情绪低落,引力衰弱,她的爱国心也跟着平静下来。她到底还是更看重自身的安危。
      张以传坚信他们会赢,可他也是个务实的人。上海真沦陷了,他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保住陈惜从和他的家里人。
      租界暂时是安全的,日本人占领上海后,似没有屠杀全城、挑衅租界的打算。但现在流传着许多日本人的残忍事迹,指不定哪天,他们头脑一发热,就打进租界来了。
      张以传和张劲声商议了,决定暂去香港避难。
      他们人多,不能说去就去。张劲声还是最相信他这个干儿子。张以传近来着实亏损不少,资金有限,也不得不多贴近他干爹些。如此,张以传先去香港,找一大家子人的落脚点。
      陈惜从得他指示,辞了伤兵之友的活,收拾好东西等他回来,再一起去香港。
      医院仍旧人手不足,辞工时她有些心虚,但她实在不愿继续了。太累,太恶心,她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在那里熬过两个月的。这仗不是她要打的,她也不想因此再累死累活了。反正,已经败了。
      ××××××××××××××
      张旋墨一身冷汗,从床上坐起。这是第几次了?又看到她了。
      张旋墨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徐冰死后,他其实很少想到她,后来可以说,几乎已经忘记了她这个人。但徐允香也死了,打那之后,他便做起恶梦来。
      梦中,徐冰不知不觉间来到他身边,以冰凉手指触摸他脸颊,唤醒他,然后走到他前方,像舞蹈一样,切开自己肚腹。梦中的她总是一身白衣,鲜血像红梅一样洒在衣服上。敞开的肚子,像一幅血淋淋的西藏壁画。她面无表情,只有眼睛,冷然中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戏谑,仿佛在说:“你怕了吗?哈哈。”
      张旋墨擦火点燃支烟,坐在床上,有些苦恼。
      他想:“多半是日本人捣的鬼。他们又是轰炸,又是暗杀,搞的我心神不宁,才接连做这样的怪梦。等到了香港,得请两个法师,驱驱邪。”
      东方已见鱼肚白。持续了三个月的炮火声突然停止,城市安静得宛如坟墓。连麻雀叫声也听不见了。
      张旋墨睡不着,披衣起床,去外面转了圈。
      往日的早点摊头,全收了个干净。没有大饼油条,没有牛肉包子,没有粢饭团……什么也没有。腾腾的雾气,全是他自己口鼻中呼出的热气。
      张旋墨叹了几口气,返回家中。
      老妈子已经起来,正在厨房忙活,见到他一惊,说:“这么早?”
      张旋墨胡乱喝了两碗粥,吃了张老妈子自己摊的葱油饼。
      期间,张劲声派人来,叮嘱他交接了手头活,就到他那边去,大家一起出发去码头。张旋墨答应了。他告诉老妈子:“等太太起来,让她带着收拾好的东西,先去我爸爸处。我待会儿自己过去。”老妈子也答应了。
      张劲声这一阵也是爱国热情高涨,到处参加活动,组织募捐,抗击日本人。他比别人还有项优势:门徒众多。日军占领上海后,不少有识之士仍四处演说活动,鼓舞士气,要从内部瓦解侵略者。日军对这些人最是头痛,拉拢不了,就杀。张劲声的门徒此时派上用场,暗中保护这些人物。
      张旋墨就一直在负责其中一位人物的安全。这人叫裘斯,是美国籍犹太人,既是《纽约先驱论坛报》驻远东记者,也是位传教士。他四处鼓动在沪外国人联名向本国抗议日军侵略行为,组织了两次游行,收到了一枚炸弹,幸而未爆炸,现在,被张旋墨的人保护起来。
      张旋墨既然要走了,自然要将人交给妥帖的人继续保护。
      他离开家后,直接带着三名手下,到了法租界公董局处。
      总董秘书看到他一乐,操着山地口音浓重的英语对他说:“你亲自跑来做什么?我知道你要离开上海了,军统处已经来人,说是接你班。我把裘斯住处地址告诉了他,他刚走。”
      张旋墨皱皱眉,心想:“爸爸让我将裘斯移交给沈国强管,军统处干么横插这一脚?”他问:“是怎样的人?他说了受谁指派么?”
      秘书摇摇头,自卫似的说:“没说受谁指派,不过确实是军统处人。长得高挑白净,他还给我看了证明他身份的证件。放心,我们不会随便拿裘斯的性命开玩笑。”
      秘书还要留张旋墨喝咖啡。张旋墨心里不太稳当,又不好继续追问,引得人不快。他借口收拾东西,脱了身。
      坐到车上后,他想想还是不放心,遂吩咐司机,去裘斯住处。
      裘斯原先住在毕勋路上,后来几次搬动,现住哈同花园。这座花园被日军轰炸得只剩几根希腊式支柱突兀不倒,主人家早逃得不见人影。谁也想不到,日军的眼中钉之一,竟太太平平住在废墟下的酒窖中。
      张旋墨的车到达哈同花园门前时,正听到一声枪响。在一街的冷寂中,这声响石破天惊。
      张旋墨忙拔枪在手,放下车窗,对司机说:“冲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车子驶进花园,在地窖入口处,看到几个穿日本军装的人正拖着裘斯出来。裘斯一条腿受了伤,轻声叫唤着,夹带叽里咕噜的咒骂。
      双方照面,只愣了一愣,就要进入互击状态。
      却有一名日军,拿枪指着裘斯的脑袋,用清晰的中文说:“谁都不许动!”
      张旋墨看这人身材颇高,长得白秀斯文,眼角上挑,不像日本人,倒像刚上了底妆的江浙一带坤伶。他心里疑惑未语,对方倒先说起来,声音斯文好听。他说:“这位是张劲声的大公子吧?”
      张旋墨迟疑地点了下头,想:“不是说军统的人吗?怎么成日本人了?而且,他们明明对裘斯不怀好意。”
      那日本长官见他点头,眼中闪过一道兴奋的光,仿佛猎鹰看到了猎物。他对身旁一日本人说了句什么,换那人以枪指住裘斯,他手枪移向,对准张旋墨的车一阵乱开。另外几个日本人学他,也对着车射击起来。
      司机第一个中弹。张旋墨及时矮身,缩到座位下方,伸手拖司机的脚,要和他换个位置,但来不及了。车的轮胎被打爆了。
      密雨一样的枪声响了一阵,忽然停下。
      张旋墨憋红着脸,又是恨又是怕地屈身于座位下。好一会儿,他才听到有人敲打车门。
      他试着动了动,但身体被卡住了,动不了。他听到那个好听的声音隔着车门,在上方笑说:“唷,还活着哪。也好,这就跟我走一趟吧。后边那位小兄弟,你也别躲了,我不杀你。你回去转告张以传,说他哥哥和他爸爸要保护的人都在我手里,真想要回他们,就劳他驾,亲自跑一趟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我许昼白,等着他。”
      ××××××××××××××××
      张以传坐在张劲声家客厅沙发上,胡乱翻着来时收到的一叠抗日传单。楼上,张劲声父子还在激烈争执,无论张劲声怎样苦口婆心劝说,张斡明咬紧牙关,就是不肯随他去香港。
      张斡明伤还没痊愈,这次枪伤伤了肺,落下个说话咳嗽的毛病。尽管如此,他还能叫得三层楼震动。
      “反正我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咳咳。我马上好了,一好我就返回部队,继续,咳咳,咳咳,打日本人……”
      突然,张斡明的叫声消失了,房里恢复安静。
      过不久,就听到“蹬蹬蹬”的脚步声响,张劲声怒气冲冲走了下来。
      张以传暗叹口气,扔下传单,站了起来。
      张劲声摩拳擦掌,双眼发亮,自言自语:“臭小子,人话听不懂。只好当牲口处理。”光头阿三等人抬着昏迷的张斡明下来。
      张劲声说:“把他绑起来,放我车里,这就去码头。”
      他随即又对张以传说:“我已经吩咐过,我在上海的人,随你调度指挥。以传,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这次……”
      张以传眉一竖:“爸爸,我不相信我?”
      张劲声责备地看他一眼,斥说:“我不信你,会放手让你留下救人?还不许我关心两句?你也是个混蛋。”
      正说着,陈惜从从外面进来。她叫了张劲声一声“爸爸”,转头对张以传说:“我爸妈他们已经上船了,你什么时候走?”
      张劲声拍拍张以传肩膀,先退出去。他走到陈惜从身后,忽地转身,朝张以传举起一掌,虚劈在自己颈后。张以传知道他在提议:若说服不了,就一掌劈昏陈惜从,像对付张斡明似的,绑了她上船。张以传心中好笑,不去理会他。
      陈惜从已觉出些不对,警惕地看看张以传,问他:“怎么了?”
      张以传咽了口口水,说:“有件事,要跟你说。今天,我不和你一起走了。”
      “为什么?”
      张以传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告诉她。危险的事,她早些知道,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他说:“今天大哥去公董局办裘斯的交接事情,结果发现军统的人先他一步到,打听了裘斯住处,去接人了。”陈惜从听到“军统”二字,脸色一变。张以传只当没看见,续说,“大哥不放心,跟去一看,却和裘斯一起,被日本人抓了。”
      “日本人?不是军统……”
      “爸爸已经打听明白,军统处出了叛徒,原先派去日军内部卧底的人,倒向日本人,已经害了好几位同事了。这个人,你也认得的。”
      陈惜从冷冷地说:“许昼白。”
      张以传点点头:“现在大哥落到他手上,凶多吉少。他指名要我去,他才有可能放人。”
      陈惜从想也不想地说:“不许去。”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张以传也受到震动,接着高兴起来,柔声说:“放心,我又不是傻子,送上门去给他打杀。我有法子对付他。惜从,大哥的命重要,雪堂的仇也不能不报。你先过去香港,我迟几天,就来找你。”
      陈惜从心里乱作一团,火烧着一堆湿柴和垃圾。叫她放心,日军攻打上海时他也叫她放心,说一定赢的,结果上海沦陷了。她怎么能放心?她又恨自己想到了这层,多么不详的兆头。
      然而她能做什么?留下,什么也干不了,反成他的后顾之忧。
      张以传见她长久没说话,可怜兮兮地叫她一声,又抱住她,拿额头抵在她额头上。
      陈惜从推开他,喘息着说:“别这样,我透不过气来。”
      这时,张劲声派人进来问陈惜从:什么时候走?
      陈惜从深吸了口气,重重看了张以传一眼,说:“我等你半个月。半个月后,你要是死了,我们自然没有关系,以后我改嫁,你也别怨;你要是活着,被他们扣住,我就来救你。”
      张以传一惊,来不及回味她这两句话,已经感到了残忍和贴心,仿佛一刀下去,切割了身体里的毒瘤。
      陈惜从又说:“我恨那个人,他死了最好,但如果代价太大,那就算了。别为了除一堆垃圾,搭上自己性命。
      张以传点点头,想再拉一拉她的手,但她已经转身,飞快地走掉了。张以传的食指只来得及在她手掌边缘,蹭到了一点温度。
      张以传举起那根食指,看着它,仿佛过一会儿,它就会通电亮起来,或者唱起歌来。
      他和她结婚七年多,差点失去她。这是头一次,他真实地感觉到:他们如此贴近,她确实是他的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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