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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战火中的两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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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觊觎上海,不是一天两天,三十年代初,已经短兵交接过,只是不如这次,真枪真炮,海陆空三面压过来,仿佛一只巨兽,蹲在旁边,等着一口吞掉这个中国最繁华的都市。
陈惜从向来不大关心时事,这大半年又逢丧子之痛,更对外面大事一无所知。现在突然开战了,枪声、炮声、轰炸机在头上飞过的隆隆声,将她震得迷迷糊糊。总司令派来援军,誓死保卫上海。各界名人、学生、市民,也纷纷出动,组织后方救援会,支持前线战士。平常生活中断了,全民都被卷入硝烟。陈惜从也不可避免的,放下个人恩怨,加入战争支援行列。
她跟着尤夫人。
这位惯来暗中操纵股市、投机倒把不留情面的财政部长夫人,战火一起,突然良心发现,站出来,呼吁全民团结抗日,共度难关。
陈惜从跟着她,探访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临时搭起的难民营,送水送饭。尤夫人又自己出钱,筹建了伤兵之友总社,她和其她几位夫人一起,自告奋勇,成了该社护士。
随着战事进行,难民和伤兵成群结队而来。陈惜从跟着医生,匆忙学了点医护知识,就赶鸭子上场般,立即付诸实践。
她没见过那么多伤兵和死人。她以为自己会害怕。她没有害怕,只是恶心。
药品不够,有时,医生没给伤兵打麻药,就直接动手术了。陈惜从或帮忙拉钩,或按住病人,看医生持着手术刀,直接开膛破肚,她忍不住,就产生种虚假的感觉。
都说梦里不知身是客,可她现在确实知道了。恐怕她不是客人,根本是路人,她与这里发生的事,是无关的。
和她一起来当护士的人中,有几张熟面孔。新婚不久的钟百灵也在其中。钟百灵也让她觉得陌生。
这个她很久前认识的朋友,贴心的、小气的、耳根子软在男人面前没骨气的大小姐,摇身一变,成了热情、无私的战士。她一身脏兮兮的白大褂,在拥挤不堪的伤兵堆中穿梭来去,为他们换药、擦身、量血压,满足他们任何一点要求。
她们中午有半小时休息时间,尤夫人专派人送热的盒饭来。
陈惜从嫌饭菜太咸,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宁可饿着。钟百灵却不管,大口将饭菜吞下。
陈惜从坐她边上,好奇又有些厌烦,她说:“你胃口倒好。”
钟百灵斗志昂扬,说起话来也无坚不摧:“不多吃点,怎么干得了活?大家都在卖命保卫上海,这种时候,就别耍大小姐脾气了。”她说完,看陈惜从一言不发、心不在焉的样子,自觉过分,又补救了一句,“我是为你好,可不是怪你,你比盛芳沁强多了。”
她和盛芳沁已经自然断绝往来,也阻止丈夫苏俊辉再见她面。这种全民热火朝天的时候,盛芳沁仍旧呆在她的小公馆,充当她的女王,既不出钱,也不出力,钟百灵总算有了个正当理由,和她断绝关系了。
她将盛芳沁所为告诉陈惜从,又示好地挽住陈惜从的胳膊,说:“日久见人心,我现在明白你当初为什么对她爱理不理的了。”
陈惜从微微一笑,心里却懊恼:“还是她聪明,一开始就不让自己卷进来。像我,救援之手都伸出来了,再缩回去,说不干了,太累太恶心……没这个道理。”
但她既起了厌烦的心,不免越干越没劲。
头两天,她仗着新鲜劲支撑过去了。第三天,她早上就没起来,索性赖到下午,再起床换衣。
医院脏,她专准备了两套衣服,穿一套,洗一套,轮流上阵。她穿衣服时精神不振,拖着脚步下楼,发现张以传还没走。
张以传也变了。
日军轰炸,炸毁了他投入大量资金的公寓和别墅。他竟也不心疼,反贴了钱,捐了一辆救护车和十辆军用卡车给航空部队,他自己亲领手下那批人,护送机械和驾驶员。尤夫人另外组织妇女协会成立了个战时儿童保育会,他相帮领养了一百个儿童,保证他们的食宿。传世公司这时已经停业,陈惜从朦朦胧胧一算,不免有些揪心,想他这样乱花钱,入不敷出,等日本人退走,别把底子亏掉,又成了穷光蛋。
张以传见她下楼,忙走了过来,问她:“今天不舒服么?那就别去了,我让人给你请天假。”
陈惜从不好对他漠视,战时纠缠于私人恩怨是不合时宜的,兼且小家子气。何况他们恩怨已有定论,不过等战争过去,正式做个了断。现在,他们只是暂住一起的陌生人。
陈惜从觉得别扭。她想说不去了又不想说不去。张以传伸手要搭她额头,她微一后仰,他就把手收了回去。
张以传说:“你再去睡会儿,我路过你们医院,顺便给你请假。”
陈惜从“嗯”了一声,看他背转身,走到门口,她又叫住他。
张以传回身看她。
陈惜从苍白着脸问:“你去哪儿?”
“送几辆装满油的车到松江那边。”
前线啊。陈惜从简直又要怨恨了。她想:“你又不是军人,要你瞎起劲什么?”她想叫他别去,但叫不出口。她没这立场。而且她也看出来,张以传和她身边所有人一样,正被国难激发出空前热情,她眼中危险、犯不着的事,也许,正是他的救赎。
张以传见她没有话要说了,单只瞪着他,便点点头,说了声:“你放心。”
陈惜从看他走掉,鼻子一酸,仿佛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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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惜从下午还是去了医院。
她因为有过当“逃兵”的想头,自觉低人一等,进医院时,有点心虚。
钟百灵从她面前走过,她目光闪闪,看了她一眼,没立即认出。陈惜从叫了她一声。钟百灵一愣,才兴奋地握住她双手,说:“你来啦,我们这儿正缺人手。今天好多人不来了,她们在这帮了几天忙,自己全成了病人,还有人说准备离开上海。惜从,还是你好。”陈惜从勉强一笑,但心里松了口气,想:“原来这种人不止我一个。”
带她的医生看到她也是一愣,但没多大感动,仿佛她一直在那里。他连招呼也不打,立即指派她干活。
人手太少,伤员太多,不断有重伤军人,从前线被运送过来。
陈惜从不必细看,单从空气的浊度,就明白伤兵又多了。
她暗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我就当自己死了。”
张以传的影子掠过她面前,这时候,他很可亲。他现在也正处于危险中,她不能一个人躲着享受清净。
她没有深究自己的心思,马上投入工作。
大概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又有几车伤兵被送了过来。送到时,三分之一已成死人。余下的这里实在装不下,只能收留几十个,继续往其它医院和临时搭起的街头医疗基地送。
陈惜从、钟百灵她们帮忙新来的人包扎止血,测量血压,观察生命体征。寥寥几个医生草草听取她们报告,再扫一眼,迅速判断哪些不必救了,腾出地方给他人;哪些须立即施救;哪些非他们自己动手;哪些可由陈惜从她们代劳。极少数人,才无须手术,简单治疗后,与他们的同伴挤做一堆。
床位早没有了,地铺也快到饱和状态。护士们没有好路走,几次绊倒在伤兵身上,治伤的受伤的一起惨叫。
陈惜从再没功夫多想,她只觉自己忙疯了,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
晚上九点多,妇女协会总算又送来一批志愿者,暂时解放了她们。
陈惜从这才又活过来,听到了自己肚子在不断叫唤。
钟百灵也累垮了,像个脏兮兮的破烂木偶人,眼中失去了神采。她也吃不下盒饭了。
陈惜从推开冷掉的盒饭,拉了钟百灵一把,说:“我想吃点热的,我们去外面吃。”钟百灵无力地点点头,随她去了。
陈惜从是坐黄包车来的。家里还剩一辆车,她怕司机在外面等她时,被军队无理要去送这送那。现在汽油昂贵且不易入手。她存了私心,没大事轻易不动用家里的车。现她和钟百灵出来,也仍旧叫黄包车。
黄包车远离身后医院时,她俩同时呼出口气。她们互相看看,忍不住笑了。
陈惜从到附近南京路上,找了家还在营业的馆子,进门坐下,要了一碗芝麻馅的汤圆。钟百灵要了碗鲜肉小馄饨。馆子里人不少,大多是像她们一样的志愿者,又或是伤者亲属,见了面彼此点头致意。
苦难,容易连人心。虽然陈惜从不以为然。
她们点的东西很快端上来,老板知道她们是伤兵之友志愿者,给她们私换成大碗,然后问医院情况。两人都说还是一样,其实心里已有了不妙预感。
这次轮到陈惜从狼吞虎咽,钟百灵吃不下了。她自我宽慰般说:“我也真傻,看到那么多伤兵和死者就怕了,其实日本人也一样在死,肯定死的比我们还多。我们会赢的,对吧?”
陈惜从淡然说:“不一定。”
钟百灵惊愕地看着她。
陈惜从将最后一个汤圆送入嘴里,火热而甜酥的芝麻馅善解人意地流过她的食道,抚慰她的胃。她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低声说:“仗又不是我在打,我怎么知道呢?我当然希望我们获胜,赶走日本人,恢复往日生活,但万一不是,也得先做个准备。”
钟百灵听了这话很愤怒,仿佛是侮辱了她连日来的爱国热情和卖死卖活,也侮辱了正源源不断献出生命的党国军人,但她泪水到了眼眶边,又退了回去。她不如陈惜从的没心肺,但也是自私的,很难反驳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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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以传当天没有回来,次日早晨,陈惜从带着会芬准备去医院时,见到他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睡得正沉。
陈惜从推醒他,要他去上面卧室睡。
张以传微笑一下,点点头,却又要闭上眼睛。
陈惜从忙又摇摇他,说:“我问你件事,你老实回答我,别学电台、报纸的官腔。你觉得我们能打赢吗?”张以传闭着眼睛,用力说:“肯定的。要相信我们的军队。马上又有三支集团军要赶过来了,总司令亲自带兵。”
陈惜从心里愈发没底,想:“战事不急,干么增兵?听说日本人舰艇上月就登陆了。我们增兵,他们不会也增吗?看来真得做准备了。”
从这天起,她瞒着张以传,将家中部分黄金、珠宝等折换了现金,又收拾了些心爱的物品,以备万一。她不仅自己准备,还悄悄叮嘱邵宛如,要她也做起准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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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上旬,总司令果然亲率三支增援集团军赶了过来,举国人心振奋,说这一回,势必将小日本赶出上海。
陈惜从也跟着振奋了几天。但局面没有打开,双方继续僵持,寸步不让。死伤者数量更多。
陈惜从被尤夫人任命为伤兵之友总社行政主任,监督鼓励众志愿者。这下子逃也逃不掉了。好在一个多月下来,她多少已习惯,也看开了:反正这仗不能永远打下去。梦总有醒的一天,她也总有解放的一天。
另外,战事的激烈,让张以传没法再三天两头去前线支援了。尤夫人正为一千多万难民从苏、杭、无锡、南京等地逃来上海而焦头烂额,张以传被陈惜从荐给尤夫人,协助她安置难民。张以传办事爽快有效,远非尤应民手下那一班吃惯皇粮办不了实事的人可比。如此他有事可干,不至于乱挥洒他的爱国热情,尤夫人也得到强援,因此大大松了口气。
张以传白天忙完了难民的事,晚上就坐黄包车来接陈惜从回家。
谁也没对此产生异议。战时,仿佛一切皆合理,一切皆不必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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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旬,日方因久攻上海不下,“三月灭华”计划彻底破灭,也焦躁起来,派了三个师过来,总计二十万兵力,全力进攻。
陈惜从所在医院,伤兵罗列到街上。
她现在镇定许多,不再手忙脚乱。反正她就一个人,活多活少,她只能干这点事。
调配了志愿者后,她对着窗户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就算周围世界已成半壁废墟,只要可能,她仍旧把自己收拾得整洁漂亮,才出来见人。
带她的医生起先反感她的这种作为,后来与她熟了,也开起她的玩笑,对人说:“小陈无论何时都是名符其实的‘白衣天使’。能做到这样,也是种本事。”
陈惜从由他笑,知道没有恶意,她反正不改的。
这次她理好了鬓发,熟练、安稳地从地上伤兵行列中穿过,去做一场截肢手术的副手。突然有只手,从地上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脚踝。
陈惜从漠然看了看那只手的主人:倒还完整无缺,赤裸的上身胡乱包扎了几层纱布,现在又是泥又是血。脸上也脏,仿佛被人用雨天烂泥地踩过的套鞋反复碾过多次,只剩一对眼睛,因发烧而异样明亮。
陈惜从挣了几次没挣脱,弯下腰去掰那双手。忽听手的主人沙哑地说:“惜从,惜从。”
陈惜从惊奇地抬头看那人。他有些高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开目光,却又很快转回来,更是羞赧。
陈惜从认出了他,不由叫出来:“哎,你是张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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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斡明也在这次援沪部队之中。他被对方打了冷枪,一颗子弹穿胸而过。幸好只伤了肺叶,避过心脏要害,不过因为感染,问题还是比较严重。
陈惜从认出他后,马上和主治医生商量,将他换到VIP病房,重点看护。张以传、张劲声也闻声赶来。张劲声本要马上将人转移到条件更好的私家医院,在主治医生和张以传劝说下才放弃这个打算,同意等人脱离了危险期再说。
陈惜从这天基本都在看护张斡明,活少了许多,却比平时更累。
她心里回响着张斡明那两声“惜从”,叫得她莫名良心不安起来。
入夜,张以传先送张劲声回家,再来接她。
两人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车一颠一颠跑进法租界。
现在,晚上的娱乐活动少下去了。租界街头也多了一排排的简陋棚屋,住着面目模糊的难民。不时,可以看到几个难民小孩,在街头好奇地东张西望,嘻哈玩闹。黄包车经过他们时,他们伸着脖子,看西洋镜一样盯着张、陈两个看。
张以传眼圈红红的,一直闷闷不乐。他突然说:“当初要不是我作恶,他本该好好和你在一起。是我对不起他。”
陈惜从正好奇地看那些难民小孩,想他们真能无忧无虑,听了这话,她淡淡说:“都过去了。我要是真不愿遂你的愿,你也得逞不了。是我们对不起他。”
张以传有些吃惊,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陈惜从觉得自己的心像冰淇淋晒在月光里,缓慢地融淌成水。看了那么多死亡,又看到张斡明那副样子,她无法再恨他什么了。
她主动碰了碰张以传的手,立刻被他反握住。她微微一笑,说:“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