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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程甲本版《红楼梦》惹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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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旋墨到陈家的时候,大客厅里只有陈惜从一个主人。
陈堪夫妇出门拜客去了。花容找人打牌去了。陈守琦忙着替郭锦生的小儿子补课。陈正时关在自己房中写小说。
张旋墨看到陈惜从热情地打了声招呼,陈惜从也对着他甜甜一笑,叫了声“张大哥”。
张旋墨这就要见陈正时。陈惜从让人去通知大哥,又笑着对张旋墨说:“他正做文章呢,恐怕你得等一会了。”
陈正时向来没什么脾气,唯独写文章时不能受打扰,不然状如疯虎,见谁咬谁。张旋墨也知道他这特性,了然一笑,说:“没事,今天我和他说好时候的。”
果然,通知的用人一会儿回转,说少爷再过十分钟就好。
张旋墨只好坐在沙发上等。
他和陈惜从开场热闹,似乎熟悉无比的至亲好友,但打完招呼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陈惜从刚上完马术训练课,回来洗了澡,捧了几本书坐在沙发上看。她看书有个习惯,几本同时看。一本看一段,换另一本,轮流看完。现在她手边就有三本书,一本英文版小说,一本中国古典小说,还有一本杂志月刊。她靠着沙发,踩着脚垫,翻着书页,不时端起玫瑰茶抿一口,似乎房里只有她一人,怡然自得。
张旋墨搜索枯肠,没话找话,见她无不敷衍似的以几个词打发,就放弃了继续沟通的努力。
他坐在陈惜从斜对面,无事可做,只好看她。越看,越觉得这小妞是个美人胚子,从头到脚,无处不美。他父亲张劲声讨了四个老婆,身边红颜知己无数,他算是在女人堆中长大的,阅女无数。然而再美的女人,一旦细看,总有不足之处,没人像陈惜从,越看越觉得她完美无瑕。
只是美则美矣,未免少了人气。
张旋墨一个大色胚,平时看到中下姿色的女仆也能发情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每次见陈惜从,却内里警惕,性致全无。他觉得自己像个大老粗,硬被人拖去画展,站在一旁看名人佳笔,也知道好看,却因对艺术一窍不通,也不想通,而兴味索然。只能说,陈惜从不是他那杯茶。
到两点半,用人给陈惜从端来一碗乳汁莲子羹。她懒而沉溺享受,在照顾好自己上一丝不苟。
这时她又想起张旋墨来,再自然不过地问他:“你要来一碗吗?”张旋墨看到甜腻腻的东西便恶心,忙说不要。
陈惜从毫不在意,一小口一小口把羹送进她的小嘴里。水色的唇变得嫣红。她喝羹的动作也自然优雅无比。
张旋墨正呆呆看着,陈正时终于下来了。他已经打扮好,一来就说走。
张旋墨打心底里松口气,忙站起来告辞。
陈惜从又热情起来,微笑着说:“张大哥再见。”
张旋墨皮笑肉不笑,心中别扭,想:“她这么兴高采烈,看来是巴不得我快走了。得得得,这种大小姐,我可侍候不了。”
陈惜从对他其实没这么多心思。她感情不多,又吝啬,张旋墨根本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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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旋墨今天找陈正时,是要和他一起约徐冰出门。
打那次在徐允香家见了徐冰后,张旋墨便魂不守舍起来,白天睁眼想,晚上闭眼想,光想太难受,忍不住去见真人,谁知见了后分开更想,简直恨不得把徐冰搓扁揉圆做成个小人儿,整日塞口袋里,随着他走。
徐冰是不给他面子的,非得陈正时也在,才肯同他们出去。大多数时候,还带一个她的女同学,四人行。
今天本来也是四人行,不巧那女同学有事不能来,成了三人行,问题就来了。
徐冰提出要买书,陈正时就带她来四马路。二人开始还有所顾忌,照顾着张旋墨说话。后来不知怎么谈到了《红楼梦》,陈正时兴奋起来,口沫横飞向徐冰讲述自己看《红楼梦》的经历,又说自己就是看了曹雪芹这本书才决心投身写作的。
徐冰一半本意,一半迎合,说:“我最喜欢林黛玉了,一直想找程甲本版《红楼梦》,可惜找不到。”
陈正时说:“我家有,改天借给你。”
二人肩并肩走在前面。陈正时今日穿了一套白色常礼服,戴着黑色有檐圆顶帽,拎了根黄杨木手杖。徐冰穿了件宽博的桃红底子绣花旗袍,外面罩了件墨绿色外套。二人虽然品味有高低,但乍一看,男俊女俏,还是赏心悦目的。
张旋墨在穿着上一向大意,今天急急外出,找不到外套,就在衬衫外套了件中式大襟袄,底下一条西裤,看着全无搭配感。一来,就被徐冰嘲笑了。
张旋墨插不进话,跟在二人后面。他们停下看书,他也只好停下,装样子翻翻。越走,他心里越憋屈。
他见徐冰对着陈正时喜笑颜开,心想:“你个黑丫头,品味又比我高明到哪里去?偏偏不知好歹,妄图攀附人家书香门第出身的少爷。”
恨归恨,若让他就此绝念,是无可能。
三人经过一座茶馆,张旋墨上前,说肚子饿,不由分说将那两个人弄进茶馆。
这条街附近,原先有家棺材铺,张劲声刚做烟土买卖时,大烟囤在棺材里。张旋墨幼时跟在父亲身边,也是这一带常客。这家茶馆从上到下的人都认识他,见了他立即满脸堆笑,热情迎接。
张旋墨要了二楼最大包间,进来也不问价,让上最好的茶,又打发人去附近老大昌买点心过来。
陈正时皱眉说:“到隔壁吃点面不省事?大老远去买点心,费时费力,今天我们主要来买书的。”
张旋墨看这两人两手空空,心里冷笑了一记,嘴上说:“书要买,饭也要吃。不是说‘人是铁,饭是钢’么?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活。”
说得二人笑了。徐冰跟他熟了,说话没甚忌惮,她说:“真是粗人的哲学,重实际得很。”
陈正时说:“可不是?”
张旋墨心下有气,忍住未发。
茶来了,上好的西湖狮子峰龙井。张旋墨最爱龙井,况且是新茶,不涩,他喝一口,不由得舒心,长长叹了口气。
徐冰笑说:“你怎么跟我爹一样口味?”
张旋墨涎脸说:“那不好么?”
“也没什么好不好,就觉得怪。”
陈正时想起张旋墨一个笑话。中学时外国老师教他们西方礼仪,要他们喝咖啡,张旋墨闹别扭,死活不肯喝,偷偷拿普洱茶冲泡了冒充咖啡,被外国老师发现,告到他父亲处,挨了顿胖揍,好不容易才接受了咖啡。
徐冰被张旋墨的悲惨史逗得直乐。
陈正时又讲他怎样看不惯女人穿高跟鞋、把旗袍衩开高种种。
徐冰揉着肚子问张旋墨:“你怎么老古董似的?你是上海人么?”
张旋墨干笑两声:“我们老家在黄浦江那边。”
他这是气话。张劲声十岁出头就到十六铺码头讨生活,发迹也有十多年了。张旋墨出生没几年就搬到西爱咸思路上的张公馆,是正宗在上海市中心的繁华热闹中长大的孩子。徐冰不知道,却顺着他这话点点头,说:“怪不得。”说完朝陈正时一笑,似寻求他的认同。
张旋墨真气闷了。他和陈正时互相打趣是家常便饭,不想陈正时突然多了个帮手,一切就变味了。
陈正时见徐冰不大要喝龙井的样子,就自作主张,为她要了铁观音。
徐冰笑说:“这茶好,香。”
陈正时说:“女孩子都偏爱乌龙茶,我两个妹妹就爱喝,尤其小妹妹。我受她影响,夏天也爱喝两、三杯铁观音。”
张旋墨在旁冷笑一声:“娘们儿的口味。”
徐冰脸色一变,看看陈正时,犹豫要不要发火。陈正时笑说:“别理他,他是乡下人。”徐冰展颜一笑:“就是。”
张旋墨半笑不笑地拎起陈正时领子,问到他脸上:“你今天还得意了?你说我是什么?”
陈正时当着徐冰不肯失面子,也是半笑不笑地说:“你讽刺我,我不能说你么?”
“你本来就像个娘们儿。”
“乡下人。”
“娘们儿。”
“乡下人。”
“娘们儿。”
……
徐冰惊讶地看着这两个向来在自己面前人模人样的公子哥儿突然幼稚得宛如两条争食的狗,不觉又是讶异,又有点得意。
这时,老大昌的点心来了。
那儿的老板不明究竟,听说是张劲声公子派人来,让他将店里拿手点心送过去,不敢怠慢,就选了十样名点,每样做了三份,急急派店里人送到。十样名点是蟹壳黄、鸡肉生煎、虾肉小笼、排骨年糕、糟田螺、雕花青团、开洋葱油拌面、粢饭团子、擂沙圆和葱油饼。单一样,就够填饱肚子了。
张旋墨看得目瞪口呆。陈正时冷“哼”一声,不理他了。徐冰倒做出善解人意的样子,不过她这样,张旋墨越发不好过,仿佛她认定自己是个傻瓜,做不来事情,这才不跟他计较。
徐冰咬了口小笼包,有些嫌恶地把两碗面往张旋墨方向推了推,说:“你胃口大,你多吃些。”
张旋墨抄起筷子就吃。徐冰捂嘴笑。张旋墨把筷子一扔:“你笑什么?”
徐冰瞪眼说:“我管我笑,碍你什么事?我觉得你吃相可爱死了,笑笑不行?”
她这么说,张旋墨倒不好发作。陈正时又在旁冷冷说:“你今天吃了什么火药,一会儿和我争,一会儿又和她争?”
徐冰拉拉陈正时袖子:“算了,我们别睬他。”
张旋墨听她还称起“我们”来,再也忍不住,说:“都是我不好,扫了你们兴。我走,你们乐你们的。”
说完他忿忿下楼。走出茶馆,才想起钱还没付。他怕落人话柄,回去付了钱,又想那两人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在说他坏话?
他悄悄上楼,躲在门外偷听里面动静。
门里一派安宁气氛,只听徐冰感叹:“常听我爹抱怨,说现在爱读书的人越来越少,可你看这里,还是有这么多人在买书看书,可见爱书人还是有。”
陈正时笑说:“你也别光以貌取人。这些人鱼龙混杂,好多不过是等隔壁长三堂子开门接客,在这看书打发时间呢。”
徐冰惊呼一声。陈正时十分得意,又低声说了几句,二人一齐笑起来。徐冰娇嗔:“你也不是好人。”
张旋墨听不下去了,急忙下楼。走得太急,跌了个跟头。他推开跑上来关心的人,冲到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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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旋墨从四马路回到张公馆,便将自己关在房间内,一顿乱砸。他对着陈正时和徐冰,有气不能尽发,现在全发泄在这些家居摆设上面。
他这么发狠也不是第一回了。万管家听人报告,也不放在心上,等他砸完,才敲门进去,让他到底楼客厅坐会儿,等他们收拾完了再回来。
张旋墨木愣愣坐在客厅中,气生完,伤心起来。他想自己哪点不如陈正时那娘气十足的小白脸?为什么徐冰就看不上他呢?
正感伤,他两个弟弟来了。其中张斡明是他同父同母亲弟弟。张以传是张劲声的二姨太不知跟谁生的野种,嫁过来时一起带来的,中了张劲声意,干脆收作干儿子,赐姓张。这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好得如一对双胞胎兄弟。现高中毕业,张劲声已办好手续,准备将这二人一齐送去法国留学。
这两人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张斡明比张旋墨更像张劲声,且脸上无痘,年少英俊,又有股憨气。张以传又黑又瘦,初看并不显眼,但他轮廓深刻,五官精致,细看似印欧混血儿,糅合了外国人的硬朗与中国人的秀气。一双凹陷的大眼睛尤其秀美,大双眼皮让他的气质又显出些女性化。
张旋墨正生陈正时的气,看到张以传不免迁怒。再看张斡明与他勾肩搭背进来,凑在他耳边不断说笑,就更生气。他抓起身边一个垫子,扔向张以传:“你们给老子滚远点,我今天见不得歇歇嗷嗷的男人。”
张以传接过垫子,笑说:“又怎么了?”
张斡明对他大哥的事不感兴趣,他是来为张以传做说客的。他开门见山:“大哥,求你件事。”
张旋墨有气无力地说:“什么事?”
张以传向张斡明递个眼色,要他先别说,但张斡明没理会,照事先商量好的说:“大哥,以传不想去留学,他想留在□□爸爸的忙。这话我们说他要生气,他宝贝你,没舍得让你留洋,你说,他总会听的。”
张旋墨听后冷笑了一声,看看张以传:“这是你的意思吧?”
张以传一犹豫,点点头。
张旋墨嘀咕:“我就知道,有事了才想到我。”
他心情不好,说话口气冲,张以传又特别敏感,一听这话口气不对,好像自己专求人似的,便变了脸色,转身要走。
张斡明忙拉住他:“你走什么?大哥也没说你什么。”他转头又对张旋墨说,“大哥,别说的我们光求你、就没为你办过事似的。你前些日子要捉弄你那个国文老师,还不是以传帮你想的办法?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说话阴阳怪气做什么?”
张旋墨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了,到哪儿都讨人嫌。张以传鬼点子多,他没事还真不愿开罪他。
他连连叹气:“别提上回那事了,我就为那事烦心。兄弟,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张以传见他道歉,当即气消,反问他什么事。张旋墨吞吞吐吐说了。他没说徐冰一开始就没看上自己,而诬陷她水性杨花,同时看上了自己和陈正时。
张以传长相阴柔,内里却极大男子主义,瞧不起为女人烦恼的男人。正好张旋墨刚又惹到了他,他说话就不大客气,他说:“大哥,你越来越没刚性了,不就一个娘们吗?她是怎样人,你就怎样对她。她既然是个水性杨花的,你要么甩手走人;要么舍不得,就把人先占了再说。你还说人歇歇嗷嗷,我看你才歇歇嗷嗷。”
张斡明在旁拍手大笑:“说得好!”
张旋墨一张满是青春痘的脸涨得通红,跟火山爆发似的。他心中三分生气,七分动情,被张以传挑拨得跃跃欲试。
他想再向张以传讨教一下,张以传不耐烦,已经拉着张斡明走了。他头也不回地说:“事成之后别忘了请我们喝酒。”张斡明不断回头:“别忘了跟爸爸提以传的事。”
张斡明光顾想徐冰,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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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是寻常人家孩子,除非天性歹毒,不然做奸淫掳掠的事之前,总难免顾虑再三。但张旋墨长在□□,从小耳闻目濡,皆是恃强凌弱、强取豪夺的事,早已习惯。他不想到便罢,一想到,立即便要付诸行动。
他让手下去徐家打探,得知徐冰已经回家。
徐母早死,现在家中只有父女二人和一个帮忙干活的老妈子。前几天老妈子回乡下奔丧,有个女人白天来徐家做饭,天黑前回去。所以晚上,家里只有徐允香父女两个。
张旋墨想了半天,想出个调虎离山的法子来。他着人冒充和徐允香交好的另一位国文老师,带话给徐允香,把他从家中叫出。
那位老师家住得远,估摸徐允香一来一回,就得花上两个多小时。
张旋墨躲在上次他和陈正时一起躲藏的小巷拐角,看着徐允香抱怨着乘上黄包车,等车子出了巷,他才去敲徐家的门。
出乎他意料,他自报家门后,徐冰竟以“太晚了”为由,不给他开门。
他情急之下,灵光一闪,结结巴巴地说:“程甲本……这个,正时他,他让我给你送,送程甲本版,程甲本版……《红楼梦》……”
门里静了片刻,接着听到开门声。
张旋墨心里被毒蛇咬了般,充满毒液。他想:“她待他果然不同。”
徐冰开门看了看,见只有张旋墨一个人,就让他进来了。
她还没换衣服,单脱了外套,卸了妆,把两根麻花辫松开了。这么看她有些黑,皮肤也有些粗糙,但脸上表情安宁祥和,面对张旋墨时也没一贯的嘲讽。可见她的嘲讽全是做给陈正时看的。
张旋墨不错眼地盯着她看,一面嫌她没怎么漂亮,一面又猜测她一脸安详的光是不是和陈正时间发生了什么。
徐冰放他进来就后悔了,担心自己名声。她问他:“书呢?”
张旋墨看出她想打发自己走。他突然一伸手,握住了她胳膊,说:“别跟我提那破书。我问你: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徐冰被他吓了一跳,但仍旧没起多大警惕。她总觉得张旋墨像条癞皮狗,淌着口水跟在她身后,是供她嘲弄的对象。他发怒,也不过咬住她裙子摇头摆尾的程度。他的问题倒让她有点为难。她不喜欢张旋墨本人,但单作为一个喜欢她的男人,她还是喜欢的,舍不得这棵由她浇灌出的爱苗这么快便夭折。
她说:“你的问题太无礼,我不想回答。”
张旋墨又问:“那你喜欢陈正时吗?”
徐冰乍然一笑。她不想承认,因为陈正时还没正式对她开口表明过爱意,她不好自轻自贱,先说爱他。但她这一笑已经全然暴露了自己。
张旋墨心中刺痛,血液一阵阵涌上大脑,快把他的头颅撑破。他说:“看来你也不是很喜欢他。没关系,我来帮你做决定。”说完他弯腰,抱起了徐冰。
徐冰呆呆看着他,仍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张旋墨凑近的脸上青春痘粒粒分明,有的还在化脓,丑死了。
张旋墨将她抱到楼上她自己房间,一脚踢上了门。
一个多小时后,张旋墨吹着口哨离开徐家,到街上叫了辆黄包车,让他拉自己回西爱咸思路。
他希望张以传和张斡明今晚没出去,或者已经鬼混回来。他等着请他们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