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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埃及女王 ...

  •   一九二四年春,上海辣斐德路上一幢老洋房花园里,刚卸任的北洋军阀财政总长陈堪的夫人和姨太太正围桌说他坏话。
      太太邵宛如起的头,抱怨他做事“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现在时局动荡,大家明哲保身,随机应变。新总统上台,你管他主张什么,先讨他欢心,占住一个位置,以后他说他的,你做你的。他倒好,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也不与我商量,就递了辞呈,跑上海避难来了。这一避就避了快一年。我已经不敢出门,怕看那些人的笑脸。”
      姨太太花容本来只是附和,后来也来了劲,趁机将平日对陈堪的不满一一倒出。
      两个女人没办法劝动丈夫向新政府低头,谋回原职,只好自己发发牢骚。
      花园里还有一人,是陈堪的小女儿陈惜从,今年十四岁。
      她这几天感染风寒,请假在家。今天好了些,见外面天朗气清,桃李初绽,就命人在花园长摇椅上铺了灰狼皮褥子,自己裹得密不透风,拿了本英文小说,坐在摇椅上看。
      才看了没几页,她母亲和花容就来了。她们在一边说话。她不听么,话源源不断吹进耳朵;听么,又听不下去。
      她正要驳斥邵宛如几句,陈堪穿一身便服过来了。
      陈堪五十不到年纪。他少白头,两鬓已如雪,但相貌年轻,精神奕奕。
      邵宛如忙让下人再搬张椅子出来,花容先站起让他坐。
      邵宛如皱眉说:“怎么起这么晚?燕窝喝了没?”陈堪笑笑:“喝了。我决定从今天起,每天早起打一套太极拳。以前总是忙,搞坏了身体,现在正好,重新锻炼起来,把亏的补回来。”
      陈堪在对自己的健康上有点多疑。胃一难受,他就疑心胃癌。伤风感冒,他就疑心进一步会传染到脑,变脑膜炎;到心,变心肌炎;到生殖系统,从此不能人事。就连皮肤上起红点,他都能想到皮肤癌。他当财政总长时,总抱怨工作太辛苦,耗折阳寿。听他现在口气,大有意放下一切负担,从此修道养身去也的意思。
      邵宛如和花容互视一眼,均默不作声。
      陈惜从见父亲像个老男孩似的喝着茶,絮絮而谈养生之道,认定听众对此都抱了个欣赏瞻仰的态度,不禁在心里微微为他难过。
      陈堪谈着谈着,谈到女儿身上,说:“你现在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早干什么去了?春捂秋冻,这种天,热也不能大脱的。我的话你和你姐姐都不听,所以一个病完另一个病。正时听,就少病。”
      说到这儿他问花容:“守琦和正时呢?”
      这两孩子是花容生的,陈堪问时没多想。邵宛如却暗中撇了撇嘴。
      花容说:“守琦忙着呢。她要上课,上完还要去给郭锦生的小儿子补习英文。正时,大概和张劲声儿子在一块儿吧。”
      郭锦生是陈堪老相识,现任淞沪护军使。陈守琦给他儿子郭绍棠补英文一事他知道,所以没有多说什么。陈正时却令他不大愉快。
      他沉默半晌,忽然站了起来,指着花容脸忿忿说了句:“你养的坏胚子。”说完,就甩袖回房了。
      留下邵宛如和花容面面相觑。邵宛如心里挺赞同丈夫,所以有些同情花容。花容被丈夫骂惯了,无动于衷,不过面子上做出个委屈样,敷衍了事。
      剩下陈惜从,始终低头看书。翩然下垂的睫毛在她玉雕般玲珑秀美的小脸上投下浓郁的阴影,她才是真正置身事外。
      ××××××××××××
      “坏胚子”陈正时此时和上海滩大流氓的儿子张旋墨一起躲在法租界同心里一条窄巷拐角处,两个脑袋一上一下,叠在一起。张旋墨在上,陈正时在下。
      陈正时抱怨:“别压我,你重得跟猪一样。”
      张旋墨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笑说:“大师兄,你就忍忍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正互相讥笑,忽听一阵吵杂声从对面传来。不久,就见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女人领着一帮打手样的人物,气势汹汹到一户人家门前。有人上前将门敲得梆梆响。
      邻居们被惊动,不少人开了窗户探头探脑。
      陈正时目瞪口呆,随即又笑又骂:“你小子还真把那只母老虎引来了?”
      张旋墨一脸得意:“我跟你说过,我饶不了那老小子。”
      那“老小子”是圣约翰大学的国文教授徐允香,素来对学生严厉。张旋墨因为出身不良,又不肯刻苦用功,整日价在学校拉帮结派,胡作非为,偏偏仗着小聪明,每每险过考试,犹为他不喜。陈正时则因为一心一意写□□,梦想成为新一代鸳鸯蝴蝶派宗师,荒废正经功课,又和张旋墨混在一块,考试成绩一塌糊涂,也上了他的黑名单。
      这两人在学校动不动被徐允香呵斥甚至体罚。陈正时倒罢了,他为人不记恨,而且过日子跟做梦似的,常常云里雾里,别人对他好他转身就忘;对他不好,他一时羞愧憎恶,过不久也忘了。但张旋墨自负流氓出身,□□血统,却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张旋墨想了个法子,他撺掇家里一个丫头,偷了他四姨娘叶春顶宝贝的一只猫,弄到徐允香家里。再故意漏消息给叶春,引她带人来闹。
      叶春是张劲声新讨的一房姨太太,她父亲是江南大学者,若非家欠巨债,她父亲又突然死于非命,她也不至于嫁给张劲声做小。这女人年纪不大,为人却很厉害。张旋墨也吃过她苦头,所以拿她来以毒攻毒,治他老师。
      门敲了几下,徐允香亲自来开。他性急,听到有人这么无礼地敲门,就迫不及待要出来训人。开门见到叶春等人,他一愣,气消下去一大半,疑惑地问:“你们找谁?”
      叶春也没料到开门的是这样一位斯文人,但她对那只失踪的猫爱若性命,不肯好言好语,张口就问:“克拉奥呢?”
      “谁?”
      叶春的一个随从解释:“克拉奥佩特拉,鼎鼎大名的埃及女王你也不识?我家小姐简称它‘克拉奥’。”
      徐允香更莫名其妙:“我怎么不识克拉奥佩特拉?但我又不是安东尼奥,你找我干么?”
      随从呆呆地看着他,问:“谁?”叶春瞪他一眼,更疑心是他偷了自己的猫。她一挥手,冲手下说:“先进去把克拉奥带出来。”
      徐允香见她这般蛮横,竟要硬闯,顿时犯了呆劲,堵在门口,不许他们进。
      叶春带的都是张劲声手下人,青帮流氓,哪把徐允香个书生放在眼里?一人伸手随便一推,徐允香便跌了个狗吃屎。
      叶春带人闯进时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心想:“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人连半用也没有。”
      徐允香摔得骨头痛,也不知道自己在人家心目中成了“半用也没有”的废物,急急挣扎着起来拦人。
      突然,屋里传来两声尖叫。徐允香和叶春同时变了脸色,一个叫着“冰儿”,一个叫着“克拉奥”,先后奔进。
      张旋墨和陈正时在外看了半天好戏,差点没把肚皮笑破。
      戏转到里面了,一群邻人见徐家大门敞开,也不客气,不请自入,挤在天井里看热闹,不时评论两句。张旋墨拉着陈正时的手,也挤到其中,踮着脚,从攒拥的人头上往里看。
      叶春已夺回了她的克拉奥,正搂在怀里亲热安慰。
      旁人看这只埃及猫,与寻常狸花猫不同,无毛,精瘦,倒像是狸花猫被剃光毛后扔地狱饿了几年后放出来,一股阴森森的戾气,令人毛骨悚然。
      徐允香头次亲眼看见这种猫,呆呆瞪着。他女儿徐冰在旁述说怎样在厨房里忽然发现它,他似听非听,内心有股冲动,将这只丑得人神共愤的东西立刻砸死,扔回地狱。
      叶春似感到他杀意,将克拉奥揽得更紧了些,冷冷看着他。
      徐允香克制了下自己,清清嗓子,说:“我女儿的话大家都听到了。我不养宠物,养也不养这种……外国货,想来是它自己溜了进来。你们把它带走吧,我也不来追究你们私闯民宅的责任了。”
      叶春冷笑:“明明是你们偷了我的克拉奥,还想倒打一耙?来人,带走。”
      她手下一拥而上,不但抓了徐允香,连徐冰也不放过。
      父女俩大声抗议,看热闹的人也忿忿不平。叶春稍稍犹豫了下。
      混在人堆里的两个始作俑者互看一眼,又齐齐看向徐冰。
      徐冰黑皮肤,大眼睛,长得着实俏丽。她和叶春手下拉拉扯扯,气得双目晶亮,又有种不自觉的挑逗味道。
      张旋墨说:“正时,你怎么看?”
      陈正时忙说:“够了,再闹下去不好。”
      张旋墨似乎就等他这句话,一听,便排众而出,到了叶春身边,笑嘻嘻地叫了她声“四姨娘”,又说:“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徐允香见到他一惊,听他叫叶春“四姨娘”,惊上加惊。叶春也奇怪见到他,被他叫得脸上一红,心里又狐疑起来。
      张旋墨一双贼眼不断打量徐冰,嘴上却对徐允香和叶春说:“我看这是场误会,徐老师绝非偷猫盗狗之辈。四姨娘,徐老师,您二位看在小辈我的面子上,都消消气。来,我请你们吃饭,大家有话好好说。”
      叶春心里已经有谱,知道自己大概是当了张旋墨这臭小子的枪,又见徐允香从忿忿然到清高寡淡的模样,以为是张旋墨几声“四姨娘”叫出了他老人家的优越感。她心中又气又悔,冷冷说:“我和偷猫的没什么好说,这次算了,下次,哼哼。”
      她说完就走,她的人跟着她轰轰退出。
      徐允香没遇到过这样强梁似人物,气得骂骂咧咧。徐冰在旁劝:“爹,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张旋墨对徐冰微微一笑。张旋墨长得人高马大,一张脸方方正正,颇有他父亲的英俊不羁之风,只是满脸青春痘,大为扫兴。徐冰被他笑得一阵恶心,忙转过头不看。
      张旋墨对徐允香百般道歉,一定要请他和他女儿吃饭。陈正时也从人堆中挤出,正了正衣领,客气表示希望徐氏父女给张旋墨个赎罪的机会。
      徐允香不好意思起来,然而又实在不想去吃小流氓的饭。
      陈正时也看看徐冰。陈正时长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脉脉含情,看得徐冰心里一动。
      她鬼使神差般就替陈、张二人做起说客来:“爹,我们就去吧。本来这事跟他二位没半点关系。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你一定不去,倒让没错的人心里过意不去。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迁怒于人呢。”
      她这么一说,徐允香终于软下来,答应去吃一顿,不过一定要他请客。
      张旋墨心花怒放,自不会要他掏钱,但口头先应下来。陈正时知道这事自己二人难脱干系,心里忍不住惭愧了下。徐冰见他神情突然温柔起来,以为是对自己表示感谢,便冲他一笑。
      父女二人请走了看客,略作准备,就跟张、陈二人出门吃饭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埃及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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