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功夫猫

4、端阳

　　自上巳归来，我一直病着。
　　昏迷，郎中说是风寒，我知道我生的是心病。
　　三姐每日来探望，我装作熟睡，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害怕我从她的眼睛中读出她与七哥之间不寻常的关系。
　　真相，到底是什么？
　　别告诉我，我宁可一直睡着，记忆停留在这一年，洛水边。
　　要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这一年的那一天，实在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自此以后，哪怕我拥有全天下的财宝，也换不回岁月的定格。
　　七哥只来过一次，与叔父一起，几乎没有说话。
　　但是，我分明地看到，他眼中的疼惜。
　　我愈发模糊。

　　病情有了起色，转眼是初夏。
　　端阳这一日，精神还好，央素绡帮我新梳了半翻髻，换上杏色襦裙，插一支紫玉钗，整个人看起来安静庄严，比起以前梳双环髻着绯色裙衫倒也另有一番成熟的美丽。
　　也许是我一向对人太冷淡，今天突然叫素绡来帮我，她有点紧张，平常不多话的她难得的饶舌起来：“人人都说三小姐美艳异常，依婢子浅见，四小姐才是上等好容貌，这般的芙蓉满月脸庞，多么有福气，三小姐单这一点就不及。”
　　我被她逗笑，不再沉默，“素绡姐姐不要与我取笑，你也知道我自幼失怙，怎么说得上是有福气？三姐多才多艺，我如何相比？”
　　“四小姐，婢子多嘴了。但若非如此，四小姐又怎能到洛阳？蜀郡再好，毕竟地僻天远，就算是嫁了郡守也不过尔尔，白白辜负。”
　　我不太明白她真正的意思，“素绡姐姐抬举，此生如能嫁郡守已属上天偏怜。”
　　她得意的笑了，“四小姐，若是在别处，郡守也算是一号人物；但是在洛阳，各色达官贵人应有皆有，像四小姐这般容貌，又加上这般家世，何愁将来归宿！”
　　归宿，这里不是我的归宿，我沉默了。
　　她见我不语，以为我厌烦了，连忙低声道：“婢子冒犯了。”
　　我回过神来，亲热的拉着她的手，“我以前竟想不到这一点，虽父母不在，但我也是因祸得福。素绡姐姐，你莫要与我见外，你来陪我说说话我欢喜得紧。”
　　她才放下心来，展颜对我一笑，“四小姐今日虽做成人打扮，说起话来倒娇憨有趣。”
　　我又塞一对珍珠明月珰给她，“一点小饰物，权当谢仪。”
　　她果然十分喜欢，口中却说着举手之劳何劳四小姐如此，我笑笑。
　　我要谢的，不只是梳妆打扮，我想知道一些事，你收了我的东西，将来迟早会告诉我。
　　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我在心里说。

　　哺时未至，我已先出了房门，日间婶母来看我时发觉我气色还不错，建议我出来与家人一同用晚饭，我答应了。
　　堂上无人，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去三姐房中坐坐，不经意间看到了一抹浅柳色。
　　七哥的长袍。向着三姐房间方向。
　　我不敢再想，脚步却不由我支配，一步步慢慢跟在后面。
　　转过朱红色的廊庑，第一间是三姐的房间，第二间是我的。我躲在柱子后面，看到那抹浅柳色停在三姐的门前，推开了门。
　　我跟了过去。缩着头停在门外。
　　不料门开了，一张熟悉的脸正对着我，双目炯炯。
　　是七哥，他也没想到我正在门口，两张脸都僵住了。
　　自上次吻后，我们再没有单独相处过，我不敢，而他呢？
　　他开口了，很仓皇，“玉环，怎么不在房里？我有事与玉玑商量，她，她不在呢。”
　　我的妆容你竟无视么？我的身体你竟不问么？
　　满腹的委屈与愤懑。
　　我讥讽一笑，“七哥有什么要紧事，竟要与三姐商量？三姐这个妹妹的份量可不轻啊，我看将来有了七嫂也未必及得上她。”
　　我嫉妒，因为我得不到。
　　他竟笑了，“小姑娘，你也想看看我终究娶回什么样的女子么？”
　　我嘟着嘴巴：“才不嘞，我是想看你被未来的七嫂管得服服帖帖，那才叫报应呢。”
　　本朝的男人大都惧内，叔父一家也不能免俗，像叔父，平素威严平静，其实是不敢多言，家中一切都是婶母作主。
　　想到这里，我心中对婶母又有几分感激，当初收养我想必是她的主意。
　　“我不会。四妹，男子汉就应有丈夫气概，怕女人算什么本事！她若不守妇德，我便休了她！”
　　他眼中火花犀利，薄唇不带任何感情，夕阳残辉中仿佛陶俑。
　　不会爱上任何人的陶俑。
　　“七哥说得这般坚决，难道早已有意中人不成？”
　　“呵呵，玉环，你太天真，我们的婚事又怎能由自己作主？”
　　胸口像被什么重重的撞了，他什么都想过了，他的婚事是不能由自己作主的，他早就知道，那，他的感情又由谁来作主？
　　“玉环，不要怕，七哥既然答允过先伯母，就一定会做到。”
　　我茫然抬起头，“答允？先母？”
　　他低下头，口中的热气似要将我融化，“你的记性未免太差，先伯母临终前，我曾答允，照料你一世平安，富贵无虞。”
　　啊，我记起了，我与他的初次会面，两个穿着斩衰的孩子，母亲曾嘱咐他，而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照顾玉环妹妹，一世平安，富贵无虞。”
　　你对我，原来竟是这句话。

　　晚风吹过，琅琅笑语，家中今日有客？
　　仆人请我和七哥到外堂，他似无意地牵着我的手，“走吧玉环。”
　　我脚步缓慢，低头敛首，眼睛却飞快地把堂上各人扫了一遍。
　　叔父婶母坐在主位不停张望，客位是一位官员，与叔父年纪相仿，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但眼神中透出的是精明和自负。
　　那位洛水边见过的裴小姐侍立在他身后，靠左，依然是面无表情；右边站着的是个男孩，和三姐年纪相仿，一袭白衣，装饰槿花图纹，眉眼与裴小姐几分相似，但看去更加茬弱。
　　三姐侍立在婶母身后，姿态曼妙，相比之下裴小姐虽衣着华丽，却衬得整个人毫无光彩。
　　见七哥与我到来，叔父难得地笑了，牵过我的另一只手，推我到那位官员，“玉环，还不见过裴伯父，叔父的至交好友。”
　　我施施见礼，又对那裴小姐浅淡一笑，“裴姐姐，又见面了，自那日洛水边一别，小妹甚是思念。”
　　我不喜欢她，但不想给叔父一家添麻烦，这裴小姐与那位裴大人想必是连叔父都要巴结，我寄人篱下，又何必生事？
　　裴小姐还礼，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费心。”
　　一旁的叔父有些诧异，转身向婶母，“怎么？玉环认识柔娘？我记得她们不曾见过面。”
　　问得是婶母，家中人都知道其实要三姐回答，果然，三姐眉尖一扬，“大人，上巳归来后不是和您提及了么？我们在洛水边见过了柔娘。”
　　气氛有些缓和，三姐又对柔娘一笑，“何必这么拘礼？我们两家既是通家之好，四妹也是我家人，你尽可以唤她的名字。我向来是把她当亲生妹妹一般。”
　　叔父赞许地对三姐点头，向右指着那男孩，“这是裴伯父的长子，名安贫，我们都唤他的小字桓。”我见礼，“裴公子安好。”
　　裴公子嗫嚅着，不说话，大概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还不喜欢这种场合。
　　叔父揽着我的肩，向那裴家三人介绍，“侄女玉环，先长兄长嫂的独生女儿，前年父母去世后接来洛阳，与亲生女儿一般无二。”
　　裴大人哈哈一笑，“府士曹大人，你蒲州杨氏真是风水奇佳，怎么小一辈都是如此清俊飘逸？”
　　叔父却不轻松，口中说着大人您过奖了，我分明地看到他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七哥适时上前，“裴伯父，好久不见。”
　　裴大人看着他，眼光中有那么几分喜欢，对着叔父高声，“七郎真是越来越出众，比起府上的四郎五郎更胜一筹，这般人才，我若不早些延为己用，恐怕以后要后悔啊。”
　　叔父额上的汗水更密了，“大人，您的意思是？”
　　“府士曹大人觉得小女如何？是否配得上七郎？”
　　五月的晴空，雷电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