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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棠棣 ...

  •   三姐玉玑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子。
      那种逼人的美丽让我自惭形秽,在她的面前,任何人都会不自觉的反省,玉玑的美如日中天。她只比我大一岁,然而良好家世的气质在举手投足间一览无余。高高的惊鹄髻,小山眉,头上插翠玉步摇,胸前金色璎珞闪烁,银红色短襦,绯色长裙曳地,柔嫩的肤色中透着健康的气息。我承认,她不够丰润,五官亦称不上精致,但是,她的确让我明白这样一个道理:美貌从来就不是上天赐予的。我不禁有些嘲笑自己了。
      蜀郡城中,总是有些市井闲言传进内帷的,我知道外面传说杨玄琰家的小姐虽稚龄却已初露端倪,丽质天生,艳光照人。而向来我也以容貌自负,只是现在,在落落大方的堂姐面前,我才发觉自己多么苍白单调,以至不敢抬头了。
      玉玑笑笑上前,拉过我的手:“一直听说蜀郡大伯父家里的四妹美丽非凡,我还不服气,这次见着了才知道所言非虚,以后你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有什么麻烦都告诉我。”我的脸不作声地红了,悄声说道:“多谢三堂姐。”站在一边的七哥眉头一扬:“玉玑,以后你可就不是小妹妹了,不会因此心中不平吧,可别欺负玉环妹妹啊。”“七哥,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么漂亮的妹妹,疼她还来不及呢。”
      她只比我大一岁,应酬对答却是这般娴熟得体,话中是否真心且不论,单这般热情,已令我受宠若惊了。

      叔父玄圭有三女二子,大堂姐远嫁扬州,二堂姐也在去年出嫁太原,族中女少男多,这一辈的杨姓女子仅我们姐妹四人,按族中排行兄姐们都唤我四妹。
      叔父的两个儿子,四堂兄和五堂兄,已娶妻成家,在洛阳城内做些小吏的营生,虽不发达,却也不算辱没门楣。两兄弟忙忙碌碌,极少回家。
      而七哥杨钊,却不是叔父的亲子。他的出身,像是禁忌般无人提起,府中的人也像约定好一样,异口同声地说七郎是叔父的亲生幼子。然而,没有秘密会永远保守,后来我终于知道,七哥的亲父是族中从伯,而母亲,是曾权极一时的张氏兄弟的妹妹,在张氏兄弟政变失败后与丈夫双双自缢,尚在髫龄的七哥被叔父收养,对外则称是嫡生幼子。
      原来,你竟同我一样,都是寄人篱下。
      除了晨昏定省,我从不去婶母的房里,在那样富丽堂皇的一间屋内,我手足无措,更遑论交谈了。倒是婶母待我不薄,衣食起居一应安排,与三姐一般无二。三姐有绮绣衣衫,我便添了;三姐有金玉首饰,我便也有;家中有三姐的教师,我每天便也跟着识字读书;三姐房中有琴箫,有字画,我一样也不缺。我除了道谢,却也说不出更中听的话语,久而久之,婶母似也习惯了我无声的存在。
      叔父总是忙,我很少见到他。
      一切如同过去,我静静地生活,家中长辈视我如无物;只是,不同的是,我有了堂兄和堂姐。

      七哥不与我们一同读书,他起得更早,我经常在睡梦中听到外面低声吟咏的调子,躺在枕上听去格外亲切,仿佛许久以前在葬礼上堂兄那温暖的怀抱。有时想到过世的父母,心中一片凄凉。不久以后我学会了轻声地和着,一字一顿地跟着窗外的声音,自得其乐。
      朝食的时候总能看见穿着整齐的他,樱色衫子,浅柳色长袍,唇红齿白。他爱笑,尤其爱对我们姐妹笑,进食的间隙不时地讲些学里的趣事。婶母曾经放下手中的杏酪笑到流泪,指着七哥说这般不庄重,而七哥又是笑笑,父亲不在家中,我与母妹们说些笑话何妨,说罢举箸夹一块红虬脯,满脸顽劣的表情。
      所以我喜欢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幸福,即使我不出声地啜饮着百岁羹,心中也是鼓涨着饱满的愉悦,那种其乐融融的甜蜜简直可以满溢出来。
      很快,七哥也像唤三姐名字一样唤我的名字,我愿意听到他叫我的名字,而不是无感情的“四妹”,于是在朝食的时候偶有只言片语,七哥眼中满是赞许,黑得有些发痴的瞳仁让我觉得恍惚而沉溺。婶母也欣喜于我这小小的变化,话语中对我颇为回护。
      午后未时七哥从学里回家,晚食前后他经常会和我及三姐聊天,有时带回一些集市上新奇的物事,也有时考考我们的功课。对于功课,我向来是漫不经心,有书便读,无书作罢。家中的教师却治学严谨,且对我青睐有加,言道我记忆超群云云,原因是我用了四个月的时间读完了三姐一年才读熟的《论语》。我心中一笑,三姐琴棋书画样样通,自是不会在书本上花太多时间。
      我并不热爱读书,这样孤独的日子总让我想到那些过往,那样贫寒单薄的日子,因为有了这个家,我已习惯于温暖,习惯了有父母兄姐的感觉。
      只是,幼年的岁月如一块暗色的伤痕,紧紧贴在我肌肤的最深处,时有隐痛,在每一个风雨如晦的夜晚凌虐我的灵魂。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长夜无眠,我记起了这句诗经,无声地背诵,无声地躺着等待,等待鸡鸣,等待那君子的吟咏声再次在窗外响起。

      三姐玉玑经常用欣羡的语气和我交谈。她说玉环你真是美丽,同样的织锦书衫我穿着那么臃肿而你穿却华美,她说玉环你真是聪慧,为什么《中庸》我总是背不熟而你却轻而易举,她说,她说。
      逢这般赞美,我先慌了手脚,脸红得不发一语。我向来不是骄傲的女子,亦不觉自己有多么令人惊奇,在夸奖面前只能默然,又学不来礼仪对答,更是拙于道谢,偶而呐呐地说声三姐夸奖了,自己倒感生硬,时间一长,索性浅浅一笑了事。
      其实,我一直以为真正美丽的女子是玉玑,她读书知礼,应酬自如,善于妆扮,仪态大方,能弹琴,懂茶艺,对弈水平不低,还临得一手魏碑。无论有多少人声称“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当一个多才多艺的少女出现时,莫不趋之如骛。
      我不喜欢书本,所以即使读书万卷也不曾在言谈中带出一丝一毫的痕迹;我学不会应酬,很多场合中我只会浅笑或沉默;我没有耐心,练不出一笔好字,也学不会弈术;我房中的古琴形同虚设,我箱中的衣衫凌乱无序。我是失败的,面对着无懈可击的三姐。
      三姐与家中诸人关系异常融洽,无论是面对严谨的叔父还是亲近的堂兄,她都敢于戏谑,下人无不夸赞三姐大方知礼,与婶母她更是亲近,每日空闲时便留连婶母房中,不时传出笑语琅琅。
      我自然是待在自己的房内,望着不远处的少室山出神,暮鼓晨钟,从不带走茕茕孑立的身影,我又能向哪里去躲避,我又能向哪里去遗忘?!
      寂寞时便拨弄琴弦以消磨,太安静总会让我有啜泣的冲动。耳濡目染,我自三姐处学会了五音的手法,再后来,自己编些曲子配以诗文,自弹自唱,是我平静生活中的一点波澜。
      我已太习惯,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里寻找乐趣。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悌下。”
      这是本朝陈子昂的诗句,夕阳照在家中的飞檐酿成苍凉,我轻声地唱着,琴声轻而浅,琴音激以越,琴音何以如此凛冽?!赫赫帝国又如何,死者精魂尚安在,只余半分斜阳,一片青山。
      身后传来清脆的掌声,是玉玑。她微微一笑,仅仅上前握住我的手指,纠正了我的手法。她掌心的温暖让我感受到了善意,她却只是耐心地细语。我心头一热,一声“姐姐”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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