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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丧亲 ...

  •   那日天气晦暗,日薄西山时我无言立于窗前,默送光明的逝去,广阔的殿堂间空无一人。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身边并无可以絮聒的知己;很早以前,我就开始学会享受孤独的乐趣。
      虽然,我只有九岁。
      九岁又如何呢?智慧向来只与阅历和灵性有关,年纪不过是种附加,孤独亦然。我从不怀疑自己的孤独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我总以为这与我的家境无关,尽管别人都说一个父母双双卧病在床的独生女儿理所应当孤僻早熟,理所应当。
      也许他们说的对,如果我也有高官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如果我也有强壮的兄长和亲密的姐妹,如果我也住在那种三进三出的巍峨壮丽的大房子里,如果我也穿过绮绣繁华的短襦长裙,如果我也被关爱与赞美包围着长大,那么,我应该是端庄文静的,而非这般沉默。
      身边的世界太不如意,沉默的时候我进入了自己的快乐天地。
      生逢太平盛世,似乎是种额外的收获,即使稚龄如我,也可随口说出当今的年号“开元”——人人引以为傲。人生只有一次,遇上了伟大的朝代伟大的帝王,无论如何是值得庆幸的。族中的长辈在回忆陈年往事时,对几十年前的宫廷斗争仍心有余悸,他们指着北方说那是国都那是长安城那里曾有着腥风血雨和无数冤魂。我凝望,扬起笑靥说幸好我们蜀郡这么平安啊,长辈们便拈着胡须微笑。

      巨大的丧钟薨然响起,满院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知道,父亲,已经去了。
      我在昏暗的病榻前搂住父亲尚有余温的身体,摸索着他依稀的五官,泪水洇湿了一脸。
      因为没有儿子,父亲的殡礼上须我的堂兄弟中有人尽孝子之礼,选中的洛阳城中的三叔的幼子,我从未见过面的七哥,杨钊。
      在葬礼上我哭得昏天黑地,我的早熟让我清醒的知道,家中的一棵大树已倒塌,我和病弱的母亲靠谁来遮蔽?而多灾多难的父亲以这样的方式推卸了一切,他无知无觉,我们却有痛有泪。
      身着斩衰孝服的堂兄拉住了扑在棺木上的我,“四妹,逝者已己,节哀顺便,伯父倘泉下有知亦会不安。”我不理他,继续痛哭。他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悲痛,无法理解我的受伤,他是家世良好的男孩子,举止有礼,气宇轩昂,远不似我的冷清落寞。
      母亲奄奄一息,躺在病榻上大口喘气,葬礼无法参加,对于父亲的死讯也表示也空前的冷静。我从她的双眼中看出了超脱,看出了她对生死的参悟,一阵彻骨的寒意袭来,母亲似乎也要离我而去,莫名的恐惧令我号陶大哭。
      父亲已下葬,宾客们如鸟兽散,只有我伏在父亲的坟萦上不停地流泪。天色暗了下来,阴风阵阵吹得松柏飒飒作响,凄厉如同我的哭声,缭绕着几分阴森的色彩,夕阳被乌云遮住了大半,不见光彩。我仓皇四顾,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个白衣的男孩跑上山来,是堂兄!他慢慢靠近我,温和地把我扶起:“累了么?七哥带你回家去好么?”我顺从地点头:“七哥如何知道我在这里?”“我见你难过,便先行送宾客,再来接你。天色渐暗,我们快些回去吧,伯母一定担心了。”我心中暗暗宾服,堂兄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处理事情却一丝不乱,不愧是世家子弟。他见我不语,弯下腰轻轻摸摸我的头:“四妹,伯父虽然过世,我杨氏毕竟是大族,族中长辈会照顾你与伯母。”我仍不语,他笑笑:“七哥也会照顾你。”我不禁菀尔,他拭去我眼角余存的泪痕:“四妹真是乖巧,我们这便下山去了。”说罢,伸出修长有力的手牵着我,快步前行。
      从来没有人夸我“乖巧”,父母眼中的我承担了太多的沉重和忧伤,而外人眼中的我又太过沉默,长辈们众口一词地说我沉默的外表下隐藏着乖戾的个性,尽管他们亳无根据。
      只有这个才见面的堂兄,他用和气平等的眼睛看我,我记得他的瞳仁乌黑发亮,他的手指温暖坚强。

      回到家中已是申时,整间屋子冷清萧条,下人们引我和堂兄到母亲的榻边,鸦雀无声,一盏孤灯兀自亮着,越发显得扑朔迷离,人影晃动如鬼魅。
      母亲睁开眼,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堂兄坐在她的床前,颤抖吐出一句话:“钊,多谢。”堂兄急忙还礼:“伯母请勿多礼,为伯父尽孝是我们子侄辈应当的,伯母保重身体为上,钊当竭尽所能。”母亲努力绽出一丝笑意,拉过我的手:“玉环,也拜托你。”堂兄的神情更加庄重:“伯母放心,钊定尽心,保证玉环妹妹一生富贵,平安无虞。”
      母亲的声音低下去了,我听到她喃喃地说如此甚好,我分明地听到。而她,是倦了,睡熟了。
      烛影晃动,刚刚似乎是奇诡的梦境,多日水米未进的母亲又怎能开口说话,又怎会对堂兄道谢,我不得其解。然而堂兄那一句承诺却历历在耳,“一生富贵,平安无虞”。命运在我面前转了个弯,父亲故去,却出现了堂兄,比父亲更年轻更能照顾我的人,不知是幸或不幸?我才九岁,却仿佛看见自己的生命曲折蜿蜒,潮湿如苔藓,茂盛如春花,带着遥远的原始的血腥气味。
      翌日醒来,传出丧音,母亲过世。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我看着棺木中的母亲,如同前一日睡着时,安详寂静。终于记起昨日她的那番话,她对于身后事早做了周详的安排,混沌一世,聪明了那一时。外界纷纷传颂杨玄琰夫妇鹣鲽情深,几日内相继亡去,留下的女儿,没有人在意,仿佛一个累赘。

      又是堂兄料理了母亲的丧事,也是他询问了族中的长辈,我交给了洛阳的三叔父玄圭抚养,七哥竟真的成了我的保护神,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盯着我,心中一片温暖。
      但是我仍是不说话,我仍是面无表情。别人都说是变故突生致使心智大乱,别人都说是年龄太幼不能领悟生死。堂兄又笑笑,说这些不是真的,四妹我知道你心中难过,在七哥面前又何必故作平静。
      我泪如滂沱,抱着他大放悲声。
      离开故居,离开蜀郡,离开童年。
      近洛阳城的潼关驿,堂兄为我梳好了头发,换上新的丧服。他拉我走近铜镜:“四妹,这么漂亮的容貌不应该被忧愁遮盖,你看,你是多么美丽。”镜中,是我圆润如满月的脸庞,两颗明亮的眼睛瞄着旁边堂兄的眉眼。
      九岁的无知女孩子,十五岁的翩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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