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梁记》沈五

3、第 3 章 书院

　　玉堂经过一昼夜已经布置完毕，从万寿山赶来的报国寺僧众及青牛宫道人早早入宫，玉堂外面搭了法台，内外被三百多僧道坐满，只听着为首的老僧老道开了腔，鼓乐齐鸣法事开始。
　　女帝为首，在灵前上了香后转过身对着身后站着的几个人凄然说道：“你们也给老七上个香吧。”
　　“母皇节哀。”
　　女帝站在灵位旁边安静的看着那几个人一个一个上前来依着礼法上香致哀，在灵位旁边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哭的双眼红肿，依着礼数抽噎着一一回礼：“谢武阳王，谢靖王，谢羡阳王，谢旌阳王。”
　　她细如蚊讷的回礼湮没在周遭的诵经声中，谢过了之后眼看着几位亲王和一大群宫人簇拥着女帝去休息，而她却只能举起手绢掩着面孔哭啼。
　　老宦官搀扶着女帝坐下，一边的羡阳王杨玉佛接过了宫人手中的杯盏，闻到里面浓浓的参味：“母皇，您喝一口润润。”
　　杨玉佛人如其名，珠圆玉润好似弥勒佛像，不说腰身如何，光是十根手指都是圆滚滚胖乎乎，端着杯盏递上来的时候一躬身便忍不住喘粗气，女帝赶紧伸手把杯盏接了过来，生怕再晚点这女儿便要连人带杯盏都摔在眼前。
　　“本想着是朕生日，让你们都回来好好聚聚，谁知道……”女帝叹息，一旁侍立的靖王杨知命虚弱的咳嗽两声：“母皇，天有不测风云，还请母皇为百姓社稷保重自身。”
　　“都坐。”女帝看了看自己这个年过三十却虚弱到站着都需要人搀扶的儿子，眼神越发凄然。
　　“老三，我之前给你的灵芝你试了么？可有效果？”武阳王杨玉狮落座前低声问了一句，杨知命赶紧点头：“还没亲自谢过大姐，用了，用了之后的确中气足了很多。”
　　“好用就行。”杨玉狮点点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向上座中颓然的女帝：“母皇，孩儿此番入京带来了涟州最好的凤衣军，让他们入猎苑一起追查吧。”
　　“大姐。”一直伺候在女帝身边并未落座的杨玉佛看向杨玉狮：“此番大事，外藩外官都有嫌疑，大姐入城最晚，本该瓜田李下，避避嫌。”
　　“我行事坦荡，母皇圣明，我有什么需要避嫌的？”杨玉狮冷哼了一下，看也不去看杨玉佛那张胖脸一下。
　　“大姐，四妹，莫要焦躁。”咳嗽了几声后，杨知命伸出一只手来虚弱的调停，伺候他的黑衣女子在一旁虚扶着，生怕他忽然失去平衡栽倒在地上。
　　女帝无声的看着自己这四个孩子，目光扫过他们的面庞，最后停留在一直安静坐着的旌阳王杨玉甄的脸上。
　　杨玉甄刚才在出神，感觉到周遭都安静下来时赶紧回过神来，看向上首的时候恰好对上了女帝的眼神，慌得打了个哆嗦：“母皇，节哀。”
　　“陛下。”老宦官接到了外面宫人递进来的消息，并未压低声音：“陈王殿下入宫了，宫人去问过，陈王殿下说待晚间法事结束就过来给陛下行礼。”老宦官的话没说完，似乎是有意的看了看几位亲王，顿了顿后接上：“陈王殿下把十一殿下也带进宫了。”
　　女帝听完看向自己四个子女们，看着他们脸上复杂的神情淡然道：“知道了。”
　　每日超度法事有四遍，隆仪宫主殿和左配殿金阁的家具物件全都搬走，空出来设下了床铺供这三百僧道休息，男僧男道全都住在隆仪宫正殿，女尼女道全都住在金阁。
　　这场超度法事在宫内要做七天，僧道们大多生活清贫自律，整个隆仪宫中若是诵经声停歇，便一直安安静静，偶然能听得到几声垂暮老人的咳嗽。
　　明镜佝偻着腰，身披一件华彩炫目的法衣走出了隆仪宫门，门口身披重孝的宫人看了他一眼后躬身行礼并未拦阻。明镜缓缓的走在宫内甬道上，一边走一边略带惆怅的环顾，迎面小跑过来的宦官老远便不断行礼：“明镜师傅，您这边请。”
　　“贫僧还算记得宫中道路，有劳。”明镜一笑。
　　女帝负手站在一株玉兰树下，这玉兰树已经颇有年岁，枝干粗壮，女帝身边是石桌和四个石凳。
　　看到明镜走进来，一旁随侍的宦官和宫人悄然退出，明镜合十躬身：“陛下节哀。”
　　“你看起来还不错，朕肉眼凡胎，怎么看你也都是凡夫俗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你这佛子投胎什么时候才能立地成佛？”女帝没有笑，却开了个玩笑。
　　“贫僧愚钝，怕是辜负了父皇和师傅的期望。”明镜轻轻的笑了一下，他抬起头来坦然的看着女帝的眼睛，从女帝的眼睛里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老十五，这么多年了，每次我听我那几个孩子叫玉狮子大姐，我心里就想什么时候能再听你叫我一声大姐。”女帝看着明镜的眼神越发柔和。
　　“贫僧出家，断绝尘缘，不敢随意冒犯陛下。”明镜却摇摇头，很是坚决的拒绝了女帝。
　　女帝并不意外，也无愠色，只是一样的摇摇头，招呼明镜与她一起坐在树下。
　　女帝尊贵却身着素服，明镜自称贫僧却披着华彩的法衣，二人相对而坐，女帝亲自执壶为明镜斟满茶盏：“你腰伤还疼吧，每日里的法事不必全做。”
　　“这也算是贫僧对外甥的心意，贫僧多谢陛下体恤。”明镜点了点头，接过茶盏来抿了一口，看了看四下由衷道：“这么多年陛下还好好留着这宫室，陛下有心了。”
　　“谁有那个心，听说你入宫了，朕昨日才让他们洒扫出来的。”女帝仰头环顾：“朕后宫又没有父皇那么些妃嫔，这么大的皇城，大半都是空房。”
　　“那也要感谢陛下，贫僧却也一直想着再回这里住上一住，刚好十一也跟贫僧一起来了，这两日贫僧斗胆，带着她和她师傅一起住在这里陛下看可好？”明镜放下茶盏，女帝看也没看他：“随你。”
　　女帝品了品茶，放下茶盏后用手指拨弄莲花状的盏托，盏托和石桌轻轻碰触发出叮叮的声响：“朕当年登基的时候与那班老臣有约法三章，第一就是要朕必须立皇子为皇储，他们怕啊，朕当了皇帝，把皇位传给女儿，以后就要注定的阴盛阳衰牝鸡司晨。可惜，朕的东宫，是立一个死一个……”女帝声音忽然哽咽了一下，她一时情动只得停顿了一下，将眼泪压了回去。
　　明镜凄然：“陛下节哀。”
　　“朕对他们这念头没有兴趣，朕要的是天下太平。老东西们这一套也不全是为了什么振天下阳刚，他们要的是手中的权，压住朕一头，他们就护住了手里那些权。朝廷的官员何曾依着男女分列两边？还不都是盘根错节亲疏有别。”女帝对着明镜摇摇头：“老十五，莫要被人当刀使唤。”
　　明镜怔了一下，还没回过味来，女帝道：“东宫遇刺这么大的事，你为何要领着十一掺和进来？”
　　明镜摇头张口刚要辩解，女帝摇摇头：“胡白心的暗器被大理寺从猎苑里找出来，御史台、兵部、还有幽州牧就分别上书，一个说胡白心妖名在外，行事不端，应当处置，一个说十一皇女是崔氏余孽，理应废去皇族身份逐出京畿，一个说东宫遇刺必定是外藩所为，劝朕切不可纵容亲王夺嫡免得酿成大祸，还不到一日啊。”
　　明镜的脸色微微一白。
　　“陛下，白心道长是方外之人，并无心参与朝堂纷争，她已经是一只脚登了天门的人，度了天劫立时飞升成仙，这些凡尘小利不可能……”明镜一时不知如何，女帝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朕还没看到大理寺彻查的结果，但是朕心里有数。朕只是告诉你，你最不该做的是这个时候领着十一入宫，洪璟那天非要带你们一起回京城是她自有打算，你到底看不透朝堂上的事情，搅和进一池子浑水来，朕也跟着为难。”女帝看着明镜的脸色变了又变，安静的起身环顾了一下这宫室：“先安心住下，十一也就快十六岁了，该准备准备外封就藩了。”
　　明镜此时突然恍然，看向女帝皱眉道：“陛下说了一套话，只是想让贫僧把十一交回给陛下。”
　　“她是朕的孩子，她有她该承担的责任。”
　　“可是……”
　　“这天下终究是咱们杨家的，咱们杨家的天下，不能断在朕的手里！”女帝的眸子红了，疲惫的说：“老十五，朕老了……”
　　“陛下忘了吗？当日贫僧跪求陛下饶过崔氏满门的时候陛下说什么？”明镜忽然摇头打断了女帝的话，女帝皱眉并未回答。
　　“陛下说过，天命在朕！将门将种被陛下杀得干净，陛下从前不肯饶人，此时也不肯承认自己后悔了吗？”明镜面色又恢复了那种淡漠平静，女帝叹了口气懒得多说：“朕知道，你这辈子是不会原谅朕了，来日你成了佛，盼着你保佑咱们杨家的社稷，朕堕地狱的时候，你就不用捞朕了。”
　　女帝走了，明镜摸了摸腰间的旧伤，缓缓站直了身体看看天色，也朝着门口走去，伺候在门口的小宫人行礼的时候明镜问她：“什么时辰了？”
　　“奴婢……”小宫人不知如何回答，一旁的小宦官机灵，赶紧插口：“明镜师傅，下一场法事已经赶不上了，要不您再歇歇？”
　　明镜看了看天光，摇摇头：“不必了，贫僧去隆仪宫等等吧。”他佝偻着腰缓缓的走了，紧张的小宫人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去看他的背影，心里想：这和尚可比宫里侍奉陛下的那些个公子生得好看多了，只可惜站不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