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梁记》沈五

2、第 2 章 东宫大事

　　大理寺卿洪璟匆匆踏上马车：“去东宫。”
　　“大人，太子灵堂没在东宫。”一旁的随行官员出声，洪璟一怔：“在哪？”
　　“陛下旨意，设在隆仪宫右配殿玉堂。”随行官员看到洪璟的眉头用力的皱了起来。
　　隆仪宫是帝后大婚用的宫殿，女帝将东宫灵堂设在此处，不知内里有什么深意。
　　洪璟吩咐：“那就入宫。”
　　马车自然不能入宫城，洪璟等人下了车一路走到隆仪宫玉堂的时候，一轮红日即将西斜。
　　玉堂的灵堂尚未布置完毕，白幡金玲挂了一半，用于僧道入宫做法事的蒲团小几等堆在灵堂西角，宫人们来去匆匆搬进纸扎的金莲供品。
　　女帝素服站在灵位前，簇新的灵位上墨迹刚干的字刺痛她的眼睛，她一言不发默默的看着，周遭忙碌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玉堂之内只听衣料窸窸窣窣，不闻一声人语。
　　“陛下，大理寺卿洪璟求见。”老宦官可能是唯一一个敢在女帝陷入沉思的时候上前打断她的人，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很沉稳，女帝回过神来，对这个一直侍奉自己的老奴并没有任何愠色：“传。”
　　洪璟等人早就在官服之外披了白，匆匆进了灵堂叩拜：“陛下节哀。”
　　“省了。”女帝站了很久，这会老宦官从旁引路，将女帝和几位大理寺的官员引到了灵堂一侧议事，那里已经备下了座位。
　　“坐吧，岁数都不小了。”女帝叹了一口气让没敢落座的洪璟坐在自己下首的位置上。洪璟早已经过了六十五岁，如今是朝堂上岁数最大的女官，在陛下面前不敢称老，平日还可以说两句关于年岁的笑话，今日却恭谨小心，行个礼就坐。
　　“陛下，大理寺，刑部和京畿县衙门都派了人进猎苑查探，京畿城防营和羽林卫已经围住了猎苑南边，东西北三边也都快马加急通报庆州淳州驻军大营派兵围住，京城九门关闭，所有入京的外藩和官员一律禁足。”洪璟说着，女帝微微的点头，洪璟悄悄抬起眼皮来看看上首的女帝，今日本该是这老妇人六十大寿喜庆的日子，他们大理寺衙门也早就置办贺礼就等晚上的千秋宴，整个京城早就开始张灯结彩庆祝。
　　可偏偏就是今天，这个老妇人的幼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遇刺身亡了，洪璟入宫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原本宫城装点的那些彩灯花绸这会都消失了。
　　同为女人，同为母亲，洪璟虽然未曾失去过孩子，她却可以想象那种痛苦。
　　“猎苑里查到什么没有？”
　　“猎苑太大，目前加派人手，查到了殿下遇刺的地点，还没有发现活口留下。”洪璟说完，女帝似叹息一般出了一口气，洪璟抬起头来，看到女帝脸上冷若冰霜的神情，心中感慨，到底是帝王，这样的惨事发生了，依旧不容她有任何的脆弱。
　　“朕记得猎苑一直有人值守，值守的人问过了吗？”
　　“臣已将猎苑值守的人带回大理寺，尚未审讯完毕。”
　　“尽快。”
　　“遵旨。”洪璟只感觉汗滴沿着鬓边流了下来，直到退出玉堂外面的时候被冷风一吹才打了个激灵回过神，随行的官员也都一脸惶恐不安的看着她。
　　“大监，武阳王入京贺寿来迟，被挡在顺化门外了，守门将不知该不该开门。”跑来通报的宦官回事的声音略大，老得像是一株老松一般的宦官抬了抬眼皮看了洪璟一眼，洪璟冲他点了一下头赶紧领着人出宫回衙门查案去了。
　　“你去传令京城九门守门将，封城令改为许进不许出，我这就去回禀陛下。”老宦官虽是内官，手中的权柄却不容小觑，他从不托大，但也从不吝啬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利，这一条许进不许出的命令从他口中说出，到了宫外就是圣旨，他并不害怕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内宫的诸多宫人也都见惯了。
　　老宦官心知肚明这是他与女帝之间的默契，他会小心翼翼守护好弄权的界限，绝不会损伤了他们君臣之间的那一点珍贵而又薄弱的信任。
　　女帝听了，果然如同老宦官所言：“好，就这么办。”她看着灵堂处处挂满的白幡和金莲，闭上眼睛靠在了一旁的大枕头上：“朕还以为，他们会来刺杀朕。”
　　一滴眼泪从女帝面颊滑落，瞬间消失在枕头上。
　　“天命在陛下，那些个魑魅魍魉近不得身。”老宦官平静的回应了一句。
　　“天命不在东宫？”女帝眯起眼睛来看向老宦官，看着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面孔。
　　“天命在陛下。”周遭听到这段对话的宫人们都觉得脊背生寒，老宦官却回答的十分平静，老脸上如古井不波，毫无惧怕的情绪。
　　大理寺的牢房很是干净，地面是大块青石板，上面铺了干燥的稻草，一群猎苑守军坐在上面，倒是不觉得难受。
　　他们都是老兵，人人身上多少带着点伤，曾经也都立过一点点小军功，略有点上了年纪的时候得了皇恩可以换到猎苑看守，得以继续领皇粮度过最后的几年时光。
　　他们中还没有人的身份能够高贵到够得上大理寺的牢房，进入这牢房的时候，他们除了担忧心里居然还有点小小的激动。
　　“大人，我们一大早的就收拾好了等着殿下过来打猎，哪敢让别人进去，实在是没看见别的人。”洪璟心里清楚，问多少遍也都是这个答案，问多少人也都是这个答案，可是她却必须把所有人问一遍。
　　豁嘴张老三坐在洪璟面前那张椅子上的时候，前一个人焐的热乎气还在：“大人，我没看见什么别人的，就是……”
　　“什么？”洪璟已经有点犯困了。
　　“万寿山上的小神仙来了一趟，御剑飞进来的。”张老三比划了个御剑的姿势，洪璟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小神仙？”
　　“啊，一个漂亮小姑娘，十五六吧。”
　　豁嘴张老三惴惴不安的看着洪璟领着人冲了出去，一路不断的吆喝：“带上人马，去万寿山青牛宫。”
　　豁嘴张老三回牢房的时候还嘟嘟囔囔的念叨着：“这老太太，嗓门真大。”
　　洪璟着人去调拨大理寺和羽林卫的人马，自己入宫来找老宦官请出城的令牌，女帝已经休息，老宦官颤颤巍巍的把令牌亲手递给了洪璟：“洪大人，万寿山上有贵人，小心行事莫要冲撞了。”
　　洪璟这会才骤然想起，赶紧答应：“大监放心，本官省得。”
　　人马漏夜出城，城西四十里就是万寿山，洪璟坐在马车里用貂裘把自己包了个严实，晃晃当当几次昏睡，赶到了万寿山下的时候马车就停了，随行官员在车外招呼：“大人，有人在山下等咱们。”
　　洪璟从马车里探头出来，看到火把的光芒照映下，一个灰袍僧人佝偻着站在上山的路口，他身后跟着一个样貌丑陋的女道士和一个青衣少女。
　　“陈王殿下。”洪璟赶紧下车行礼，灰袍僧双掌合十：“贫僧明镜，早已不是什么陈王，大人多礼。”
　　“明镜大师，京中大事您可知道了？”洪璟躬身，身后的几个随行官员也都躬身，羽林军军装甲胄在身，不必行礼。
　　“已经知道了，报国寺和青牛宫的诸位法师道友都要明日入京做法事超度，大人今日来，是不是为了青牛宫白心道长入猎苑一事？”明镜用手指了指那样貌丑陋的女道士。
　　洪璟有耳闻，万寿山青牛宫的胡白心，号称是当世修道之人中最有可能证道飞升的一位，江湖上有个名号叫“丑狐”，平日深居清修极少有人识得，今日一见，果然是挺丑的。
　　“白心道长，猎苑守卫说曾见有位道长御剑入猎苑，不知那一位道长可否随本官回大理寺说一下情况。”洪璟面对并无贵胄身份的胡白心的时候腰杆要直得很多，她眼光打量胡白心身边的那个青衣少女，身高惊人，样貌也算得上清秀，看年纪也该符合张老三的说法。
　　“贫道随大人回去就是。”胡白心超前迈了一步。
　　洪璟犹豫了，她仰起头来看看万寿山，崇山密林之间依稀可见佛寺道观的灯火。
　　“反正山上诸位明日都要入京，不如今日先起个早，随本官去大理寺问几个问题，免得明日再问耽搁了做法事。”洪璟回头示意，随行的官员领着羽林卫就要上山。
　　“真的只有贫道入过猎苑，大人为何定要满山的僧道一起去大理寺？”胡白心的性格急躁，洪璟正要回应她，明镜却忽然朗声说：“神佛在前，虎丘在后，诸位当真要硬闯带人？”
　　所谓神佛在前指的是万寿山两峰上的报国寺和青牛宫，虎丘在后，指的是万寿山后的虎丘墓，里面葬的都是为国捐躯的忠烈将士，这虎丘是所有将领军人心中的一块圣地，生人敬重，以死入虎丘为荣。
　　羽林军立刻犹豫不前，神佛无所谓，虎丘中躺的那些个可都是这些军人心中的前辈偶像，他们是由衷的不愿惊扰冒犯。
　　洪璟一辈子都是文官，却也不敢真的坐实了冒犯虎丘的名头，犹豫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说了一句：“那有劳明镜法师与白心道长还有这位小道长一起去大理寺一趟吧。”
　　胡白心还要再说，明镜看了她一眼，胡白心忍住了跟在明镜身后上了马车。
　　洪璟招呼随行的官员吩咐：“派人把万寿山围住，明日入京的僧道也要派兵看守随行。”
　　刑部与大理寺都在皇城东侧，两个衙门中间隔着万年渠，一道伴月桥横在万年渠上，因为两个衙门周边并不是闹市，这条伴月桥上行人并不多，今晚却不同，两个衙门互相传递公文信件的小吏几乎把桥都要踩塌了。
　　大理寺没有待客的地方，临时在放置公文档案的库房内收拾出一个隔间安置了明镜和尚三人，三人就坐后有茶水有果子，有吃有喝坐看衙门的官吏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天光放青，洪璟一夜未眠，喝了几杯浓茶站在书案后面翻看下属呈交上来的公文，书吏匆匆赶来，依着规矩压低了声音在洪璟身边回禀：“大人，仵作送过来的。”
　　洪璟侧目，看到书吏端着的木盘之中放着一枚已经变形了金针。
　　“哪儿来的？”洪璟皱了皱眉。
　　“武头说在猎苑找到的，在一个刺客的尸首旁边的树上取下来的，尸首还没检验完，武头说估计会在尸首上找到一模一样的金针。”书吏说完，洪璟疑惑的拿起金针来细细打量，心念一动捏着金针直奔库房。
　　用来留客的隔间只是挪了两个高大的书架格挡，洪璟冲进去之前就看到白心和明镜都盘膝阖目打坐，那个痴傻的少女盘膝坐在地上，随意的把书架上的公文录档拿下来摆来摆去。
　　“大人？”洪璟冲进来的同时白心睁开了眼睛，她眼光锐利，看到那枚金针的时候就明白洪璟要问什么，自家有点紧张忍不住先开口。
　　洪璟老道，一看便知白心有所隐瞒。
　　“道长认得这个吗？”洪璟把金针递到了白心眼前，一直闭着眼睛的明镜这会睁开眼打了个哈欠，看向白心。
　　明镜了解白心，这家伙名声在外，被人称作真神真仙什么的，其实实在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家伙，人不笨只是不会装假不会撒谎。
　　这会白心张口结舌，她不愿撒谎却又不想直接承认，尴尬的看着洪璟。
　　“道长，事关国家社稷，道长慈悲体恤众生，有什么您知道的还请告知下官。”洪璟客气至极，这态度让白心更加尴尬，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洪璟到底是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看人一眼就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像白心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洪璟越是强硬她就越是顽固。
　　明镜看着眼前这两个女人，按照他对白心的了解，他能猜得到白心即将说些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后决定保持沉默。
　　“我杀了刺客！”白心伸直了脖子，一副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样子。
　　白心这句话说出口，明镜几乎笑出声来。
　　洪璟看了明镜一眼：“道长，看到些什么？刺客都什么来路？说了些什么？”洪璟一时激动步步紧逼，白心尚未有什么反应，洪璟却觉得有点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她僵住，发现自己面前有细如牛毛的金针像是蚊子一样悬停在眼前，那些金针大约都有六寸长，和她手里捏的那个变形的金针十分相似。
　　“十一，不可如此！”白心出言喝止，洪璟紧张的盯着那些金针就在距离自己眼珠不远的地方虎视眈眈。
　　“这是，这是什么？”洪璟吃惊大过恐惧。
　　“洪大人，这孩子护师心切，你要体谅。”明镜终于开口，起身走到了十一身边，摸着十一的头顶：“十一，白心厉害的很，不会有人能伤害她的，你不用担心。”
　　十一看向身边的明镜，一咧嘴笑起来，悬停在半空的金针纷纷失去了控制落地。
　　“师傅，我饿了，咱们吃饭去呗。”
　　洪璟心中焦急，面上倒是平和了很多，眼睛盯着白心，抬抬眉头示意对方自己还在等回应。
　　“贫道只是一早闲逛，看见那几个家伙在猎苑里追杀一骑，路见不平罢了，并没问过什么，那几个家伙功夫稀松得很。”白心隐去了十一动手的部分，洪璟却陷入沉思。
　　“洪大人，贫僧和白心道长还要入宫去做法事，有事等法事做完了再说吧。”明镜锤了锤自己的腰，洪璟看了看这个一直佝偻着身子的中年僧人，拱手：“劳烦明镜师傅，下官改日一定亲自去赔礼道歉。”
　　人出了库房，跟在洪璟身边的小吏忍不住：“大人，就这么放了？”
　　“本官记得，陛下还有位皇女寄养在青牛宫，崔氏血脉，天生孔武不凡……”洪璟给了属下一个白眼：“把武青瑛叫来，我有话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