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湮菲

3、挺无奈的三

　　（五）

　　小人鱼自此害了相思病，一日消瘦一日，姐妹们于心不忍，告诉她海的深处住着女巫，也许女巫可以实现小人鱼的愿望。

　　***

　　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一片深蓝。我仰头望着那一片光芒，蜉蝣在我眼前浮过，将这斑斑点点的光添上新的惬意色彩。我拨开水纹，身子轻盈地摆动着，向着那片光游去。水面之外的世界会有什么，会有跟我一样的同伴吗？

　　我好奇极了，当光芒越来越近，近到终于遮住我的眼时，伴随着哗啦的水声我冲了出来，冲破了水面。

　　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里。肺部呛进大量的池水，必须留院观察几天。明雅坐在我床头，关切地望着我：“学长你是怎么回事，怎么掉进喷水池都会溺水，太逊了。”

　　我的意识还在之前的梦里，梦中我一如小时候那般惬意地在水中浮动，对一群游过的彩鱼吐出一串泡泡，自由自在，如鱼得水……鱼？

　　“今蕊呢？”我如梦初醒，脱口问道。

　　明雅眨眨眼，一脸莫名：“谁？谁啊。”

　　我这才醒觉过来，昏迷之前发生的种种如过电影般在脑海中飞速掠过：“那个神父呢？他人在哪？”

　　明雅拍了拍我的肩，安慰我说：“那个大叔啊已经走了，他说你不用感谢他，要谢就谢主吧。你说这些神职人员好不好笑……”

　　我没心情听她大放厥词，拍掉她的手低吼：“他往哪个方向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明雅吓了一跳，许是我狰狞的神情镇住了她，她终于收起无所谓的嬉皮笑脸，指了指窗外嚅嗫：“往广场走了，没几分钟。”

　　我顾不上正在打点滴，一把扯下针管往外跑。明雅在我身后大呼小叫，我真想冲回去堵上她的嘴。

　　下午的广场行人慢慢散去，我穿着病号服失魂落魄地徘徊在喷水池边上，引起了许多人的议论，可我不会再顾忌他人的眼光。几个小时以前，正是因为我的顾忌才会让今蕊陷入危险，正是因为我的顾忌才让今蕊离开了我。

　　今蕊不见了，神父也不见了。我的今蕊被神父抓走，被当做邪物抓走。

　　我真的失去了她……

　　一瞬间我的心里仿佛被硬生生抽去了一块，空得一丝风掠过都冷得彻骨。我蹲在喷水池边嚎啕大哭，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呼喊今蕊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我，那个只有我能看到的身影，她再也不会出现了。

　　曾经我多么希望今蕊是真实的，曾经我也多么希望她是虚假的。我试图从对她的迷恋里逃脱出来，转而对她施以各种无形的伤害。她从来都是默默地承受着，静静地守候着，从来都是……

　　今蕊真的从我生命力消失了，这是我一直想要的结局，可我的心里却因此空了一块，像被剜掉了一块肉，触手摸去，鲜血淋漓。

　　医院的人员将我绑了回去，我一直嘶喊着今蕊的名字，不顾一切地将任何走近的人推开，拒绝任何人的碰触。所有带体温的碰触都让我感到恶心，让我感到恐惧。我只想要今蕊，想再触摸她冰凉的肌肤，想再见那双碧蓝色的眼眸……

　　警察到我家查证后，证实我的周围根本没有一个叫今蕊的女孩，老妈亲口否认从未有过。那是当然的，只有我能看得到她，只有我知道她的喜怒哀乐。她陪着我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从来没有人知道。

　　我在三天后被转入了精神病房，老妈天天在我床前哭诉，我已经无动于衷。

　　我曾试图向他人解释我迄今为止的经历，尽管听起来匪夷所思，可今蕊是真的存在的，我们如此相爱……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她。可是我的任何说辞都被记录在苍白的纸张上，在同样苍白没有生气的白色房间里，由套着一身白的医生作为每日加药的参考。

　　我试图逃离，试图突破守在门口的警卫回到我自己的家，也许今蕊就在玄关等我！可是我被五大三粗的警卫架了回来，绑在病床上连动都不能动。

　　我试图绝食来表达抗议，医生在我嘴里塞进开腔器，强迫灌我流食。一个星期后我精疲力竭，无力放弃了。

　　——我终于还是被当成了神经病。

　　（六）

　　在精神病院里三个星期，我憔悴得不成人形。医生判断我已经没有攻击力，特许亲属来探望。老妈在我耳边哭哭叨叨的声音开始每天定时地折磨我，我几次冲她发泄怒吼，在警备的压制下冷静，事后又愧疚欲死。老妈抹干眼泪，从不说怪我的话。

　　她伤心的，只是因为我是个神经病。

　　明雅会时常来看我倒让我很意外，她说话依旧口无遮拦，但我知道她是真诚地关心我，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尽个情分的义务。

　　我无法按捺对今蕊的思念，唯有在她面前才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做好了被她嘲笑的准备，可她却该死的偏偏开始懂事，摸着我的头轻声安慰我：“没事的，学长。没事的……”

　　她还在收集关于人鱼的各种不靠谱资料，有任何新的发现就迫不及待地跑来告诉我。可是对我来说，这些东西都已经无所谓了。

　　不论今蕊到底存不存在，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的病情在一天天的针筒侵犯下渐渐好转，医生准许我可以适当出病房散步。明雅义不容辞地担下了这个任务，我没有拒绝，也懒得拒绝。

　　走出病房后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距离上一次见到这阳光，已经很久很久了。记忆里上一次这么明媚的阳光，映衬着那双同天空一样美的眼睛，在我的记忆深处发酵，再被掩埋。

　　我已经明白今蕊不会再回来，就如她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没有她的世界，照样转得很稳当；没有她的我的世界，不得不转得稳当。

　　“唉，学长。”明雅扶着我坐在树荫下，兴致勃勃从随身斜跨的包包里取出一本砖头厚的史籍，煞有介事地说，“我找到了新的传言，这次可是证据确凿，有真凭实据的哦。”

　　我敷衍地哦了一声，没有什么兴趣。

　　明雅邀功般凑到我眼前，大呼小叫说：“原来人鱼还会吃人呢。”

　　我心中猛然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回驳道：“不可能！”

　　今蕊不会吃人，人鱼不会吃人！她不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才消失的！

　　明雅耸耸肩，递上手中的巨著：“我一开始也不信，可这是我在爷爷的藏书里找到的，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她眨了眨眼，认真地说，“人鱼吃人案件。”

　　我一把夺过那本书，心脏突突跳个不停。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恐惧卷上我心头，我以为是因为今蕊，可是渐渐又发现，并非完全是为了今蕊……我捧着古旧的书，一时竟不敢打开，天气不怎么热，我的额头上却流下了涔涔冷汗。直到明雅催我，我才讷然醒过神，伸出去的手都是抖的。

　　那是一篇关于人鱼吃人案件的报导与剖析，曾在发表后受到很多业内人士的嘲讽。因为这篇报导与其说是剖析，不如说更像简单的叙述。作者非但没有提供任何人鱼存在的有力证据，就连被害者的情况也叙述不清，含糊其辞。整篇报导更像作者个人的臆想与推测。

　　这样的编纂根本不能当做真实案件来参考，我大为失望，准备合上书页埋怨明雅。然而我的手却在翻入下一页时凝滞住了——

　　那是一张刊印的照片，从着装看属于上个世纪富裕人家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家几口人对着镜头露出略微紧张的笑容。

　　“这是被害人家的照片，就是这个女孩。”明雅指给我看，“报导上说被人鱼吃掉的，就是这个女孩。”

　　透过林梢的阳光几乎将我的视线灼伤，我望着照片中恬静的少女，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顷刻之间烧灼起来，将我的心肺一起烧成焦炭，痛楚万分。她躲在家人怀里，长发卷起垂在胸前，黑白色的蕾丝花边铺点在华丽的洋装上，衬托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娇柔与可爱。端丽的脸庞上洋溢着黑白色的笑容，冲着我微笑。

　　是今蕊。

　　照片上的女孩，与今蕊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