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女庭芳》苏又深

14、抱养

　　且说品娘欲要向后退，隐藏身形，恐被王庭认出，刚退后两步，就被身旁把守的官兵察觉，叱道：“站好，不许乱动！”抽出刀。
　　王庭眉头微皱，扫过一眼，吴成见了，知道将军不喜，赶紧让官兵收好刀。
　　品娘吓得汗都出来，珑儿偎近母亲，又转过头，拿眼瞪着那亮刀的官兵，再瞪圆了眼珠子瞄了眼王庭，脸贴向母亲怀里，一副怕怕的样子。
　　王庭莫名挑了眉，杜武伟啧啧暗叹，真是可人心的女娃子，吴成深觉吓坏了女童，瞪了眼那官兵。
　　西风一阵紧似一阵，众人都已下山，前后两旁都是官兵将士，寨里妇孺老少按队形行走在中间，品娘走的两颊都是汗，一颗一颗往脖子里溜，珑儿小身子兜在风衣里，拿小手擦母亲的汗。
　　吴成早注意了这对母女，趁人不注意靠近品娘道：“你一个妇人抱着孩子腿脚不利，不如把孩子交给我，我放在牛车上，岂不省力些。”
　　因着寨里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兼幼童，腿脚不利难以赶路，王庭索性让人拉牛车载了。品娘顺着吴成指的方向，幼童的牛车上尚有位置坐下珑儿，李寡妇三个侄儿都在上坐了。
　　品娘犹豫着，担心珑儿离开自己被人欺负了去，那牛车四周没有个挡板，若摔下去可怎么着，珑儿把头紧紧贴在母亲脖子里，似乎怕被人抱了去。
　　“罪妇多谢官爷美意，只小儿认生，片刻离不得我看着。”品娘敛衽福了一礼。
　　吴成见品娘进退有度，不似一般妇人，心里惊讶：“这一路还长着，你一直抱着，恐是吃不消，”见品娘不为所动，倒感叹她一片为母之心，认真解释道，“将军吩咐在旁晚之前必须到达赤脚山的五湖里汇合，这一脚走下去，可是五里路，后面几天都是要赶远路，夫人还是作长远计。”
　　品娘听了也不改心意，打定注意要拒绝，不想珑儿转过身，伸出手要吴成抱，吴成对着珑儿亮晶晶的眼珠，仿似给了自己无限信赖，又带了委屈，到了吴成手里，回过头看了母亲，说不出的可怜。
　　品娘知晓珑儿必是怕累着自己，才让陌生人抱了，不忍心离开女儿要抱回。吴成没等她想完，已大踏步向牛车走去。珑儿在吴成怀里扭头看着母亲，似在嘱托母亲不要忘了抱回自己。
　　品娘没忍住要追回，边上的官兵拿刀拦了，只得无可奈何，边走边瞧着。
　　吴成初次抱着小娃娃，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想着自己也是而立之年，虽早已娶妻，没得半子，在心头感叹。珑儿乖乖的伏在陌生人怀里，待身子挨着牛车，利索离开怀抱不等坐稳，伸长脖子寻找母亲的身影，半天没瞧见，神情惊恐，要走起身，吴成担心摔着，赶紧拿手两边扶了。
　　珑儿就着吴成的手，伸直腰到处看，待看到一件红褂子在人群里挥动，才安静下来，稳稳地坐了。
　　吴成松了口气，收回手，靠边站了跟着走。一个小官兵跑来道：“吴总头，胡大人有请。”吴成听了吩咐跟车的官兵看好珑儿，跟随小官兵走了。
　　品娘担心在人群里走动，珑儿见不着自己害怕，走上几步拿了珑儿的红褂子扬起手摇摆两下。
　　却说吴成得了胡县丞吩咐，仔细安排人手看好押犯，不得出任何闪失，知晓胡县丞为了在将军面前立功，事事谨慎，遂打点派人马，牢牢看住。
　　吴成空出手来，想着去后头看一下那孩子，旁边一相熟的官兵李德瞧见，拉住道：“我说吴总头，你若喜欢那孩子，待交了差事，抱回家养着吧，那孩子皮相不差，嫂夫人也必是欢喜的。”
　　吴成收回手，道：“瞎说什么，总是别人的孩子，再喜欢也要人家当娘的愿意给我，我是那种能做出拆人骨肉的事？”
　　“这你就不知道了，”李德卖弄，斜着眼睛道：“你可知这些人要押送到那里。”
　　吴成疑惑道：“倒没听人说起，你消息向来灵通，你且说说。”
　　“要说这内里的消息没有我不知道的，你知道我小姨子正是胡县丞的五姨娘，听胡县丞说道，这里妇人男子都要前往薤州边塞为奴，作劳役，十岁下孩童皆没入贱籍为娼优。”
　　“可当真。”
　　“怎么不真，比金子还真哩，我李德说话可有一句是假的。”说完拍拍胸脯。
　　吴成见他恼了，忙道：“我哪里疑你的，只不过突然听得这消息，有些惊讶罢了。”
　　李德白他一眼，接口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以为押送这些人干什么，就这样处置我看都是轻的呢，王将军可是顶大的人物，这次可是奉旨严办汉泽地的匪盗，杀了要紧的匪首，好歹还留了这些人性命不是。”
　　这次将军下命不得伤及妇孺，只说押往五湖里与其他寨里的众犯者聚在一起，再做定夺，看来早就做好了安排。
　　妇人男子俱押往薤州充奴役，孩童皆打入贱籍。那母女两个怕是要分离，可怜女童年纪尚小，前景惨淡。吴成抬眼看了端坐在牛车上的珑儿，其余孩童皆是一片哭泣，唯独她不声不响，不时抬头向后看看，似寻找母亲的身影。
　　李德正瞧见吴成的神情，料着是对那个孩子上心了，提议：“你若喜欢那孩子，抱来自己养着也不是难事，真要是送到教坊那种地方，作了贱籍为奴为婢，一辈子也熬不出头，日子苦着哩。你没个孩子，养她一场，也算是好事一桩，老了也有人在床前孝敬，消了她的贱籍，是为良家子，更是她的造化。”
　　吴成听了，心里踌躇，女童今岁小，样貌不差，教坊里的嬷嬷最会摸骨，恐怕会看中严加调教。教坊的隐私调教人的手段，在小道上有所传，实在是骇人所闻，送去的孩童，十有八九丢了性命。
　　自己终身只怕注定没有个半子，家里妻子也是着急，夫妻俩都是几代单传，没个兄弟姊妹，就是抱养也难找着适龄的孩童。如今也活该与那孩子有了眼缘，看她小摸样，心里总是不忍叫人牵挂。如让她没入教坊，自己更是于心不忍，遂思量着抱养的主意。
　　杜武伟打马向前，递了水囊，关切道：“大公子且喝口水吧，行了这半日的。”
　　王庭拉了缰绳，看了眼天日，料着还有一里的路，吩咐道：“传我令，停歇半柱香。”接了水囊，大口喝了。
　　杜武伟应了，向众将士传令，再打马向后头跑去，传令给胡县丞，胡县丞早就看见前头的将士下了马，知晓是要休息片刻再上路，待杜武伟下来传令，赶紧吩咐吴成安排。
　　吴成安排官兵，让众人停下步子休息半柱香，杜武伟带了几个将士抬了十几桶水，交给吴成，礼了一拳道：“吴把头，将军吩咐，这几桶水就分下去给他们喝了，喝完再上路不迟。”
　　是给寨里妇孺准备的水，吴成回了一拳道：“小人尊令，请将军放心。”
　　杜武伟拍拍吴成的肩膀，将军早说吴把头是个良才，怕不久就要任以重用，收回手打马走了。
　　寨里众人走了一路，一路太阳照着，是又累又渴，早有走不动的，只碍于一旁官爷催促，不敢停歇。这会听得可以休息又有水喝，个个都来了精神，一窝蜂向水桶跑了过去。
　　品娘一心想着女儿，趁官兵全维护在水桶边，快步走到牛车边，牛车上的孩子全哭的脸上鼻涕眼泪的，珑儿两手捂着耳朵，低着脑袋，头上被人拍了一下也不见动静。
　　品娘拍了珑儿的头，见她头也不抬仍是低着，抱了起来，问道：“可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见有人抱，先是惊恐了一下，小小挣扎了，闻着熟悉的味道，小小的人，把头紧紧的依着母亲，不肯动。
　　抚了抚小人儿的背，一手解了包袱，摸出一块油饼，递给珑儿，珑儿看着油饼，半天不接，皱着眉头看自己刚刚沾了三狗子鼻涕的手，品娘知道小人儿爱干净，拿了手绢递到她怀里。
　　珑儿拿手绢狠狠擦了手，拿起饼一口一口吃起来。
　　牛车上几个孩子泪眼巴巴看着，品娘不忍心，拿了几个油饼，撕了一人分了一点。见有妇人来看自己孩子，品娘抱了珑儿离了牛车找了块地坐了。
　　“夫人，先喝口水吧。”吴成早就见品娘没来领水喝，去牛车抱了孩子，自己安排事妥，众人按序领了水，余有一桶内还剩点，拿葫芦瓢舀了。
　　品娘见眼前的一瓢水，本要推辞，想着自己也是口渴，珑儿吃了半张饼，只怕渴得厉害。这个官爷也是好心，行事磊落，一路里都要照料，过于推辞，他面上也不好看。
　　遂顺手接了，感激道：“罪妇承蒙官爷不弃，一路都有照顾，感恩不尽，若有机会，我母女必报答一二。”
　　吴成摆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鄙人家里没得儿女，见小儿伶俐可爱，略为关心，夫人不必介怀。”
　　珑儿自落胎以来，就没哭笑言语过，人人都以为是痴傻儿，寨里人都称她木头人，虽有有何苗李素花等人夸赞她聪慧，不过是安慰自己，言不由衷。今听得这个领头官爷的话，知晓他是真喜爱珑儿，才处处关照，品娘心里也欢喜，珑儿虽不会言语，其他比一般小孩强上许多。
　　“蒙官爷看中，是小女之幸。小女自落胎以来，不曾啼哭，长到四岁上都没有开口说话，人人都道她愚钝，今听官爷的话，罪妇感恩在心。”品娘怕官爷错爱，只得如实以报。
　　吴成听了，心里更是觉得小儿可怜，若是落入教坊为贱籍，怕是难以过活，心里大为叹息，再见品娘一片维护之心，不知如何开口说自己要抱养的话。为人父母，都是心疼孩子，哪里肯把亲生骨肉让与人的，自己若是据实以告，也有落人井石之嫌。
　　品娘见他面露沉重之色，想他是听了实话，心里有嫌弃之意，遂也不便多说。珑儿眨着眼喝了一肚子水，摸摸鼓鼓的肚子，剩了一半的水递给母亲，品娘接了瓢，抿着嘴细细喝了。
　　吴成见旁边的珑儿喝了水，一副满足的神情，依着母亲闭了眼睡觉，心里觉得着急，眼看一炷香的时间快到尽头，到了五湖里，事已成定论，倒不如先安安妇人的心，免得到时听了受不住，打算跟妇人说抱养的事。
　　吴成张了半天的嘴，见妇人投来疑惑的目光，鼓起勇气道：“夫人，实不相瞒，我有一事要告知夫人，旁晚到了五湖里，夫人必会知晓鄙人说的真假，此次朝廷已下旨，汉泽地各寨里匪首遗留下的妇孺老少，妇女男子皆往薤州充劳役，终生不得归；十岁下孩童皆没入贱籍为奴婢，面相清秀者，一般被教坊选中。”
　　品娘听了大骇，身子不住颤抖，五年前那种如降冰窖的感觉，又回笼了，小人儿猛地睁开眼，看着母亲，四肢紧紧抱着，似在安慰，又拿眼瞪着吴成。
　　吴成对上小人的目光，哭笑不得，不忍看妇人惶恐，安慰道：“夫人且早作打算，此事并非鄙人编造。鄙人之所以告知夫人，只因家里无子嗣，与女童深有缘，不忍她打入贱籍，终身无依托，倒不如我带回家，作为亲儿教养。请夫人好好思想，到了五湖里再告知鄙人。”
　　一炷香的时间已到，前头将军安坐在马上，众将上了马，准备上路，吴成硬着头皮说完，拜别母女俩个，远去安排出发事宜。
　　品娘半天动不得，众人被催促起身出发，官兵见这母女仍端坐不动，上前催促：“出发了，怎还不动。”
　　品娘默然起了身，抱着珑儿跟着队伍，半天没有回神，僵着腿走，珑儿瘪着嘴巴，拍拍母亲的脸。
　　李素花早就见那领头官兵一路照佛品娘母女，处处留心，更有李寡妇朱瑛等人一路上挤眉弄眼，这般境遇，还不忘说人闲话，道人长短，偷眼瞧领头官兵抬脚走了，李寡妇粗手抹去嘴角的水，觑着眼睛，“瞧见没，官爷走了，她魂都没了。”
　　“哼，早说不是个本分的，惯会做出撩人的勾当。我们这些人，迟早是个死，她倒是先套个姘夫找了退路。”朱瑛吐了口唾沫。旁边几个妇人，神行狼狈，也没耽误听八卦，相互挤眉弄眼，痴痴的笑。
　　拿大刀的官兵不耐烦，催促着快走，痴笑的众人歇了心思，蔫蔫抬脚歪歪扭扭上路。
　　李素花心里起了疑，赶上前头几个步子慢的妇人，插到前头，关切道：“李姐姐，可是怎么了？”
　　品娘整个心如同被万箭击中，巨痛不已，这一天里心头没得安宁，想前想后，正不知后路如何，料着怕是没有好光景，可真听得官爷的相告，珑儿今后是无论如何不能呆在自己身边，紧抱着女儿，只顾向前走，对李素花的问话，充耳不闻。
　　珑儿脸色憋的通红，胳膊腿脚被束缚得紧紧的，在母亲怀里半天动不得，仰着脖子要呼吸。
　　李素花看着不对，猛地扯品娘胳膊，品娘唬得不行，怀里的女儿抱得更紧，生怕有人抢了去，满脸怒气。
　　寨里众人都知道品娘是个温性儿，前提是不妨碍她女儿，所有妇人任是多好的性子，若是遇到孩子受了委屈，无一不变成母老虎的。珑儿就是品娘的死穴。
　　李素花不曾见过品娘发怒的样子，被吓得怔怔的：“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我可没怎么着啊，我不过瞧珑儿被你勒到了，脸色都变了，来拉你一把。”
　　说完向后退了两步，旁边的跟队官兵见两人立着不动喝令促继续上路，李素花拉着品娘继续走，瞄了眼官兵正呵斥后头要歇脚的妇人。
　　“可是怎么了，你这个样子怪吓人哩。”仍是不放心，怕是真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
　　品娘好一会儿才回神，珑儿胳膊腿扭过不停，脸色也不怎么好，品娘才察觉刚刚恍惚着把女儿抱在怀里，忘了力道，抱紧了勒着了，赶紧松了手。
　　珑儿就着力道，下了地，咳嗽了一嗓子，仰着脖子张了嘴，呼吸吐纳一长一短的。也不要抱，撒着腿自个先走。
　　品娘心里愧疚，小人儿刚受了苦，心里生自己的气，不理人也不要抱，苦笑着走两步赶上拉了小人儿的手，品娘松了口气，乖乖任自己牵了手，还好没真生气。
　　李素花不知这母女两个打什么哑谜，投来疑惑的目光，品娘心里存了事，不便多说，扯了由头搪塞：“走了半路，心里总是惶惶的，想是累着了，多亏你警醒，还不知怎么着呢。”
　　先头还好好的，不知领头官兵说了什么，她脸色才不对的，李素花看品娘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也不好深究。
　　本以为朝廷派兵剿匪，自己这些人落到官爷手里，全没了性命，不想那也官爷不见喊打喊杀，只命令随队伍一同下山，虽不知如何处决，料想性命无忧，单看如何安排罢了。现在品娘怕是真听了什么消息，否则以她一贯的冷静淡然，是不会如此表现。
　　李素花暗暗在心里猜测，随意道：“李姐姐，你说，这次我们是要押往什么地方去，我心里还在乱跳呢。”
　　是要送到边塞苦寒的薤州，自己更是要落得骨肉分离，这一切品娘却说不出口，只强打了精神：“我哪里晓得，且走一步再看吧，横竖留了性命。”
　　牵了珑儿走了一小段路，珑儿为了跟上步子，腿短，连走带跑的，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品娘抱了起来，拭去汗珠，松松的抱了，珑儿起初挣扎，胳膊腿动过不停，许是累着了，安放好胳膊，找好位置，头舒舒服服的伏在母亲肩上。
　　李素花盯了品娘一眼，料着是没有说实话，细细琢磨那句横竖留了性命，心里才安稳。原先想着必是死路，等官兵上山，没有动一人性命，同寨里众人都活泛起来，仿佛逃过一劫，虽不知后路如何，总算留了性命，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将死的人，活过来，就格外怕有什么闪失，是以处处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