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旋》新春

6、阔别之后（六）

　　人生里，每一场戏都开始得那么猝然。可怜她一个临时演员不懂得控场，只有发愣的份。

　　“璇姐，你……怎么啦？又把人家的小笼给掉地上了哦。”阿林走过来，捡起又掉在地上的笼屉，大方地递给对方，“呐，还给你，真是不好意思啊，是我拉着璇姐她才撞到你的，我去买一笼来赔罪咯，你们俩都在这等我哦。”说着，她去排队了。

　　“你……”他的声音依然像多年前，温和里带着随意，“盯着地上在看啥？”

　　他好像黑了些，但还是比一般人的肤色白一个度。从前他宅，有时候几乎半个月都不出门，照不到阳光自然白了。现在大概是工作了，总要出去跑来跑去的，比从前黑也是应该的。他的声音有些哑，是不是工作太累没睡好？身上还留着极淡的烟味，他又空腹抽烟了？

　　念头千回百转，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揉搅着，独独忘了开口说话。

　　他见她不回答，无奈地笑了笑，伸出手摸她的头发，用的是从前宠溺的语气，“你啊，跟你说话，总是不着调。”话语里那种了解和习惯，仿佛这四年的隔断像是不曾发生过。

　　周璇浑身一震，心莫名地刺痛，她突然怨恨地抬起头盯着他：“陈潇良，你怎么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懒得理你？”用那种把她了解透了的语气同她拉家常？他怎么做得出来！这四年她是怎么过的，他知道什么？！想着，越发心酸了。

　　“噢，懒得理我啊。”他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微笑说：“也是，可以理解。”

　　心口仿佛被一个发酵罐堵上了，周璇在这一刻恨极了他。她将自己磨折了四年，放不下终究是放不下。可眼前的人却用恬淡而寻常的口吻同她微微笑着聊天，连说一句“好久不见”的尴尬都没有。他是在无声地与她宣告，他早已经放下那段“青葱的爱情”了？

　　这几年把自己练得如铜墙铁壁般的周璇已经学不会示弱，她瞪大眼睛，字句都淬了毒，“你也不看看你算什么东西，才见面就伸咸猪手来污辱我头发，你不知道我才洗过头么？”她敬佩自己在这会还笑得出来，“噢，你不知道，不过现在你知道了。”

　　他没有生气，语气依然淡淡的，“这样说话，你会好受些吗？”

　　周璇愣着，好像被击溃，却咬着牙，斩钉截铁，“不会。”

　　她深深吸着气，沉默了一会，先前眼里的所有波澜壮阔给压成了一潭死水。可惜四年捶打，却到底没能练到陈潇良此般炉火纯青的淡定，看向他的眼睛掩不住雾气腾腾，“我不需要用怎样的说话来变得好受些。这四年，我每一天都过得如鱼得水。”

　　说完，她转身就走。

　　再不走，就要暴露了，面子这种东西，在的时候无感，丢了却心疼。

　　可其实她和他都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她那种说话方式，越掩饰暴露得越彻底。

　　一路走回去，只觉得高跟鞋在此时特别硌脚，脚后跟下仿佛踩着一根针，直扎到心尖上去了。

　　还记得吧，那时候她读大一，回到家里去，她也是这样穿着一双高跟鞋，一个人默默走在曾经那条放学路上。那条路承载了太多她的回忆，她在那条路上守着他的背影，在那条路上徘徊着等他只为一个路过的侧面，在那条路上的路灯边她蹲坐着几个小时，在他远去之后。

　　要说是缘分吗？也许是。她那次回去，是抱着怀念甚至是祭奠的想法，却偏偏遇见了他。

　　他还穿着那件粉红色的长袖，微笑着朝她走来，用的是熟悉而温和的语气，“啊哟，你回来啦？”

　　她就那么愣着看了他几秒，红着脸低头笑说：“嗯啊，大学里放假了嘛，就回家咯。”努力想随意，可高高的鞋跟顶得脚疼。

　　他指着前边，“怎么，回家去啊？顺路的话一起走？”

　　哪里顺路呢，她的家就在旁边，可是……“嗯，顺路啊，那一起走吧。”怎么舍得拒绝。

　　一路上，他就走在身边，安静地听那时候活泼的她唧唧歪歪，说着一些大学里的琐事。那时的她还有着小调皮，同他讲些调侃人的趣事，一面偷乐着，一面又隐约觉得不大好意思，缩了肩膀在那吐舌头。他就伸出手，揉了揉她黑色的长直发，亲昵地笑说：“你啊……”

　　和刚才他的表情一模一样。

　　她何尝不想像他那样轻松淡然地说话，可这些旧回忆的根扎得那么深，怎么洒脱？

　　周璇闭了闭眼睛，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在不施粉黛的脸上留下淡淡的两条痕迹，“你还是输了，四年前输得彻彻底底，四年后输得干净利落。”她抹了抹脸颊，安定了下心情，回头就看到阿林急匆匆地从门口跑进来。

　　“周璇姐，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吓我一跳呢。”她呼呼喘着粗气，是跑过来的，“我才买完小笼包就找不着你了，你不吃早饭啦？”

　　她淡淡回答：“不想吃了，刚刚有些胃痛，就回来了，抱歉没跟你说声。”

　　“哎呀，没事的啦，我就担心你有点啥事儿。”阿林笑着，“咦，我刚刚看到你不是在跟那个男的说话呢么，你们认识？”

　　周璇一愣，刚要开口，就见到李总和公司的老王从门口走进来，她松了口气，“李总他们来了，待会再说吧，先工作。”

　　然而心境没有允许，工作搞砸了。

　　于是，阳光灿烂的午后，老总办公室里却风雨欲来。

　　硕大的啤酒肚好像是被气出来的，李总拉粗了嗓子，烧红了脸在办公室里发火：“你一个小姑娘！平时看起来还挺靠谱一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给我掉链子！平时掉链子也算了，我随你，你迟到我说你什么了么？可临上战场了，你给我支支吾吾的不识相！你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久经沙场的一只手啪一下打在桌上，震得摞在边上的纸抖了抖。周璇的那张脸好像死了，动也不动一下，看了更让人觉得闹心，“你不打算解释了是吗？还是说你放弃狡辩！你看看你……”他颤着手指狠戳面前的空气，“前两天不还好好的，办事还挺得利，怎么碰上人客户你就蔫了！还蔫得彻底！跟你不在一个世界似的，人家说东你说西！”

　　周璇脸色有些缓和，她静静站了会，认罪似的说道：“是我的错。”

　　“嗯，是你的错，然后你想怎样？！”看到她双肩一颤，大概是恻隐之心，李总的气消了些，开始讲道理：“虽然我这公司不算什么大公司，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们都是认真办事的，我想我待你们也不差了，工作起码上点心，这个要求过分吗？”

　　周璇没有说话。

　　“算了算了，事儿都这样了，我也懒得骂你。”他朝她摆了摆手，回到转椅里疲惫地坐下，“我放你假，你自己去把状态给调整好了再来上班，这次的合同就交给老王和小林去办，你交接下，收拾东西回去吧。”

　　周璇静默了会，低了低头，没有说什么。刚走到门口，后边又传来李总的声音：“如果是家里的事，你早跟我说请个假就行，小姑娘一个人在外的，死撑着对谁都不好。”他顿了顿，声音里莫名显出一股父亲的味道。

　　他说：“下不为例。”

　　周璇停在门边，肩膀微微耸动，好一会，她声音沙哑地说：“谢谢李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