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旋》新春

11、逡巡之意（五）

　　（三）

　　睡得迷迷糊糊的，却不安稳，才安稳下来，又听到电话声响起，陈潇良着实有些恼。接起电话，一句话没说，生着暗火，那头是王清扬稍显雀跃的声音：“潇良啊，今天周末，这么早叫醒你不好意思啊。”一副老板的口吻。

　　“噢，没事，我平时周末也没什么事。”

　　“没事啊，那就好。今天我有点事儿要办，本来不说好了下午去那传媒公司的事儿就先搁一搁。”他那声音听起来相当得心不在焉，“那没事就先这么着，我们再联系。”

　　陈潇良应了好，打了个哈欠，听筒刚离开耳朵边，就听到一声甜滋滋的“小璇”。他愣了愣，没挂电话，往下听下去，却只剩半句话了：“快上车吧，今天带你……”

　　电话挂了。

　　愣了好一会，才把手机往床头一丢，被子盖过头，一肚子烦躁都闷里头去了。

　　可周璇却是满肚子烦躁没出撒，好好一个周末的早晨，本该美美睡上一觉，却硬生生被王清扬叫醒，这一肚子烦躁要闷下去，不撑个啤酒肚出来才怪。

　　“你有事吗？大早上在电话里瞎嚷嚷，完了还要跑到我这楼下来穷喊。脑子空也算了，还往里头倒一大盆水，你还嫌你的智商不够惨？”

　　王清扬无所谓笑笑，“我就喜欢你这泼样，平时见你一脸端庄，这会卸了，一身刺，有意思啊。”

　　周璇懒得理他，转头就往回走。

　　清扬闪身下车，砰一声关了车门，快步走到她面前去挡了路，笑眯眯把手撑在墙上说：“别这样啊，我不说了嘛，带你去个地方，见个人，你保准喜欢。”

　　她歪着头，“你说，我们俩认识多久了？”

　　“问这干啥？算起来，有两年了，舒文来到我公司后我们俩不就认识了么。”

　　“噢，这样啊……”她点着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清扬有些乐了，“才知道啊，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你还这么不待见我。我说你怎么还不良心发现呢，我这么一支大潜力股在你面前……”

　　“两年也挺久了。”她打断他，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既然这么久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今天到底会不会跟你去？三天两头来我这里找钉子碰，就算你是受虐狂，我还懒得施虐。”她脸色并不冷，然而眼睛里的漠然却比冷更刺心，“麻烦你让个道行么？”

　　她看着他支在墙上的手慢慢滑落，淡淡然朝他望了眼，就往楼上走去。

　　“周璇。”

　　她没有停步。

　　“周璇，你站住。”

　　她还是自顾自往楼上走，清扬没能忍住，三两步冲上前去，一把就抓住她手腕往自己怀里一带，俯身下去，嘴唇刚要落到她脸上，左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伴随着空气里一声清脆的“啪”。

　　她竟比他快。

　　王清扬压着火看她，不知为何，她那种防卫的姿态总让他发作不起来。每次看到她这样强硬的防备，他总觉得心疼。她越是表现出谁都不需要的样子，他就越想靠近她。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种追逐里头是爱更多还是渴望征服更多。

　　“没有下一次。”

　　她的句子一丝情绪都不带，甚至连气愤都没有，睁大的一双眼睛里全是漠然，同刚刚一样。

　　他被刺痛了，一只手攥紧了拳头发着抖，“周璇。”他咬牙切齿。

　　“不然这样吧，今儿有什么话就都给说开了吧，这么耗着没意思。”她靠着栏杆，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你那么憋着，到时一身内伤还反过来说是我害了你，我是担不起这个责。”

　　原以为被她伤到底了，也就能放手了，却没料到这个当口他竟然是害怕了。王清扬心里有种悲凉，不知不觉陷得太深，回神的时候总不免神伤。

　　他这会冷静下来，“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愿意去，不去就是了。”

　　周璇眼眉一挑，似乎没料到他会那么说，一时间没回答。

　　王清扬摆出一副匆匆的神情：“既然你不愿意去就算了，我还赶着时间呢，先走了。”不等周璇说什么，他就速度走人了。一路飙车，只有骂自己没出息的份。

　　周璇默默在楼道的窗户边看了会他疾速飚走的车，最终长长叹了口气，一个人静静走回公寓。再躺到床上的时候，睡意全消了，回笼觉大概是睡不成了。

　　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她放弃了最后的努力，走到柜子边，从放衣服的最底下挖出一个小箱子来。那是个做成了木质感觉的塑料箱子，上了一把小锁。锁是光洁的，一看就知道它常常被人摸。周璇把小箱子放在电脑桌上，呆坐着有一会，才回神，又去搬了一把椅子放到柜子边，踩上去，伸手去够衣柜顶端。

　　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拿到放在柜子顶的那小玩意——一把小钥匙。这钥匙的情状要惨多了，全是灰尘，还有灰紫色的棉絮缠绕在上头，有段日子没见天日了。也是，周璇起码有两年没打开过那箱子了。

　　她仔仔细细把钥匙给洗干净，仿佛是面对一场隆重的仪式，十分慎重地打开了那箱子。

　　里头放的全是些琐碎的东西，一些明信片，一些看起来泛黄的小纸片，还有几只千纸鹤和一部老得掉牙的手机，有小本子也有其他的零碎。

　　她拾起其中一张明信片，四周边角有些卷起来了，光滑的背面印的是一片油菜花田，写着“婺源”。翻过来，是娟秀的几行钢笔字：“亲爱的，我到婺源了，真可惜啊真可惜，这里的油菜花居然都谢光了！好伤心呀，所以我特意买了一张全是油菜花的明信片！哼哼！”

　　下边一张是西湖的，背面写着：“嗷，亲爱的，我到西湖了！嘿嘿嘿，在杭州读了几年书居然还没来过呢！不过今天总算圆了心愿了，西湖风景还不错了，不过跟我们家乡那条江比啊，啧啧，一般般啦。其实也没有了，家乡总是最美嘛，你说对么，亲爱的？”

　　她一张张看着，觉得有些心痛，把一叠明信片都放到了一边，拣出那只老掉牙的手机。是滑板的诺基亚，中国红，她最爱的颜色，开机密码是他的生日。

　　手机是空的，没有卡，只有一些她没舍得删除的短信。

　　【宝贝，别这样，明天就回去了，今天才不出门的。】

　　那时是他从西安回来，说寒假要出国玩一趟要办签证，她可开心了，乐颠乐颠从杭州跑回家去，以为能见他一面。却错开了，她回去那天是他临走前一天，说要在家陪陪家人不出来玩了。她那时一个人站在江边流眼泪，可是伤心了好一会。

　　【宝贝，我到学校了，你还在家呢。】

　　【哈，你也圣诞快乐啊，不过很可惜，你不是第一个祝我的。】

　　【不过你是我最想看到的那个，嗯。】

　　【啊，刚刚一直在外边玩，凌晨才回到家，新年快乐哦！】

　　一条条往下翻，每一条短信背后的每一件小事她都记得清晰。这四年的孤寂，她就是这样过来的——时不时挖出那个小箱子，隔着锁想念里头收藏的过去。

　　然而，以往隔着锁怀个念想，还只是怅然，这回打开了，只觉得触目伤心。那些过去，不经尘封，就这样直截了当摆在面前，刺目如剑。她终于忍不住，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哭起来，泪水滴到明信片的钢笔字上，轻轻濡开了那些点横撇捺。

　　周璇总觉得这是一报还一报，曾经陈潇良加在她身上的一切，那些新的旧的不断反复的所有伤痕，所有痛，她都必须找回来。

　　“这就是代价，陈潇良。”她哭得满脸是泪，“我爱你，我得到了一身伤。而王清扬爱我，所以活该他也得到一身伤，像我一样！”

　　王清扬确实是一身伤。

　　舒文接到电话赶去的时候，他正狼狈地靠在车边，不远的脚边一堆污秽物，一个打扮得非常时髦的女孩子在他身边挽着他。

　　“王清扬，你怎么回事？”舒文跑过去，路灯下一眼就看到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擦伤，手指关节上红红的，渗着血。

　　问他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她转头看向那个时髦的女孩，眼神里有焦急也有打量，“请问，他怎么了？”

　　那女孩却没回答，愣了愣，问了个不着调的问题：“舒文姐，你不认识我了吗？”

　　舒文疑惑地啊了一声，这才认真地盯着这女孩看起来，突然一拍脑袋，恍然说：“啊！你是小妍！”女孩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舒文不好意思地笑说：“才几天不见，我就认不出你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小妍大方一笑，“是舒文姐贵人多忘事，上次来我哥这里玩，要不是你带着我到处逛，我可无聊死了。”说着，她嫌弃地瞪了眼像一滩烂泥一样伏在车身上的某人，“这种老哥真是要人命，明明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妹妹，这个人……每次我来，都有事！你看！今天居然喝成这样！”

　　“他为什么喝成这样？”问出口后舒文又觉得有些多余，其实她看到他的那会就猜到了，不是么？

　　“不知道啊。”小妍却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表情又是讨厌又是担心，“本来说好了，今天去机场接我的，还说要带个人来给我看，我还满心期待着是不是我未来嫂子呢。结果等了好久好久，我忍不住打电话给他，他居然喝酒去了！”

　　舒文勉强地笑笑，“大概……心情不好吧，我也不大清楚。”她语气有些闪躲，“好了，先把他送回家去再说吧。”

　　一路上，心思简单的王清妍一直把眼神放在舒文和王清扬两人身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错，她误会了，她将舒文语气里的闪躲当成了歉意。自然而然的，一个简单粗暴又狗血的故事在脑海中形成了。加上刚刚大学毕业，性子直爽又容易冲动，几句话肚子里藏不住，立刻就蹦出来了。

　　“舒文姐啊，是不是你跟我哥吵架了，不肯跟他一起来接我，所以我哥才会心情不好去酗酒啊？”

　　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