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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落花风雨更伤春 ...

  •   上海,苏明远自认不喜欢这个城市。这里变化得太多,太罪恶,太淫靡。尤其在梅雨时节,连绵的阴雨弄得整个人的心情都沉郁起来。
      苏家在上海的产业,需要人去接手。苏家的男丁,苏明利是扶不上墙的阿斗,苏家的女人,又各怀鬼胎。他不喜这些商场这些尔虞我诈,只想找个地方安静的教书。但是,沛林,他的沛林,他需要苏家的产业,苏家的金钱。
      沛林说过,打仗就是拼后勤。
      他见过沛林为了军费,和那些世家千金虚以委蛇。
      沛林说,他不想对不起他的袍泽。
      他见过沛林的兵士对他们长官的爱戴,也见过他们因为物资短缺而丧生。
      沛林说,满目山河空念远。
      可是他见过沛林的因为士兵的牺牲而落泪,看过沛林因为他的命令而自责。
      他不想这样。
      他不想沛林伤心。
      苟利国家生死以,以前的他,确实这么想过。但是现在的他,只是想让沛林开心。相对于为了国家拼命来说,为了一个人拼命,迸出的力量更强大。
      所以,他现在是硬着头皮和杨慕初谈判。
      杨慕初约见的地方,在百乐门,出了名的欢乐场。
      灯红酒绿,女人伪装高贵,男人们假装绅士,骨子里却都是一股脑的男盗女娼。
      苏明远恶心到想吐。
      舞台上的红玫瑰扭动着身子,糯软的靡靡之音,挑逗着人们的欲望。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
      角落里的灯光很弱,却是暧昧的橘黄。
      苏明远看的出杨慕初隐藏得很好的欲望。那种沛林眼中出现过的欲望。沛林每次用这种目光看着他时,他能感到沛林身体中的火焰和灼热,让他整个人都融化掉。可是,虽然是一模一样的俊脸,一样的鹰眼,一样的内双,甚至连笑起来会微微挑眉的小动作都一样,杨慕初用这种目光看着他,却让他感道刺骨的深寒,想环住双肩,紧紧地抱住自己,求一点温暖。
      红玫瑰仍旧在唱:“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晓色朦胧倦眼惺忪,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①
      “苏二少似乎很不喜欢这里。”杨慕初关切地问,右手搭上苏明远的肩膀。
      苏明远感觉肩膀像是被针扎了,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杨慕初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
      苏明远低下头环住手臂,没有看到杨慕初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
      “青草湖中万里程,黄梅雨里一人行。”
      歌女的卖弄风骚盖过了苏老师的轻吟。
      “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晓色朦胧倦眼惺忪,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如梦初醒如梦初醒。”
      杨慕初没听清,问道:“什么?”
      苏明远道:“没什么。”松开环抱住自己的双臂,抬起头,望向杨慕初的眼睛里,竟然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视死如归。
      杨慕初被苏明远的小题大做的气势逗笑,“明远以前似乎是教国文的老师。”
      苏明远承认:“是。”
      杨慕初接着笑道:“怪不得苏老师不熟悉生意场上的事情。”
      苏明远有些不好意思,道:“还请初先生多多指教。”
      杨慕初眼睛里终于有了笑意,“应该说手下留情才是。”
      舞台上的灯光暗下来,歌女换了人。
      白牡丹的声音略带清冷,“我最怕最怕烟雨濛濛。看不清看不清你的身影。我曾经曾经对天呼唤,天在哭我在哭你在何处。往事一幕幕伤心一幕幕,你的眼光你的笑伴我今日孤独。烟雨一重重山水一重重,你的叮咛你的泪是我心中最痛。我最怕最怕烟雨濛濛,还记得风雨里和你相逢,早知道早知道如此匆匆,又何必又何必和你相逢。往事一幕幕伤心一幕幕,你的眼光你的笑伴我今日孤独。烟雨一重重山水一重重。你的叮咛你的泪是我心中最痛 。”②
      苏明远听得心里发苦,一杯接一杯灌酒。
      杨慕初说,苏二少,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①《夜上海》,演唱:周璇。②《烟雨蒙蒙》,演唱:赵薇。。)

      苏明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监狱里。
      身下木板床硌得生疼生疼,腐烂的臭味冲进鼻腔。
      他只记得杨慕初送他回家,他在车里睡着了。
      然后,发生什么事,他不记得了。
      铁窗里透进薄弱的阳光,阳光病恹恹的,有气无力。苏明远也感觉浑身酸痛,整个人好像被人拆了骨头然后又重新拼装起来似的。
      梅雨季节,难得放晴。
      苏明远没由来地想起了六一居士的《醉翁亭记》。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苏明远还想接着背下去,牢房的门这时候被打开,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身量颇高,漏进来的阳光被他踩在脚底。
      苏明远一只手撑起身子,睁大眼睛想努力看清那个人。
      来人的身影在他的瞳孔里逐渐放大。
      苏明远有些惊讶:“初先生?”
      “杨慕初”没有答话。皮鞋和地面撞击的响声离他越来越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尽是轻蔑。
      “我是杨慕次。苏明远,欢迎来到吉斯菲尔路76号。”
      臭名昭著的吉斯菲尔路76号。
      杨家兄弟,竟然投敌了。
      被日本人害得家破人亡的杨家兄弟,竟然投敌了。
      苏明远内心大惊。
      杨慕次接着说道:“刚才苏先生在背《醉翁亭记》,想必知道了我们醉翁之意不在酒。苏老师最好识时务,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苏明远疑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慕次拍拍手,一个看守从外面进来,把一个描画着新桃盒恭敬地送到杨慕次手上,又退了下去。
      杨慕次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缕青丝,一根断弦。
      檀香棺材青丝发,今生薄命,弦断谁听。
      梓桃,梓桃死了?
      “苏家五姨太已经招供出你是她的同党,如果你不想下去陪她,最好识时务。”
      苏明远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慕次捏住苏明远的下颌,将他半个身子拉起来,逼视着他说:“我不喜欢装傻的人。”说完,把苏明远又丢回那个勉强叫做床的木板上。“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苏明远闭上了眼睛。
      懒得搭理。
      杨慕次俯下身子,在苏明远耳边吹气,“这么诱人,怪不得昨天阿初会迫不及待地在车上就吃了你。”
      苏明远睁开眼,震惊地望着他,“昨天……”
      杨慕次没有听苏明远说完,直起腰,命令道:“吊起来。打到他说为止。”
      两个凶神恶煞的壮汉从门外挤进来,其中一个抓着苏明远的头发就往外拖。苏明远一下子掉的地上,好像刚刚装上的骨头又散了半数。眼泪差一点流出来,硬咬着牙,没有露出一丝水汽。
      “有骨气。”杨慕次半真半假地赞道,“我希望你过一会儿仍旧这么有骨气。”
      苏明远被拖出囚室,那个打手故意游街性质地绕了远路。古语说,刑不上大夫。这些读书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管你温润如玉还是怀才不遇,先给你一通杀威棒,辱没了所谓的斯文再说。
      苏明远的狼狈相被那些囚犯看了去,有个胆子大的□□喊了声,“同志!莫怕!”杨慕次一鞭子抽到那个□□的脸上,“戚少商,别以为顾惜朝对你放过水你就能在七十六号有好日子过。”
      那个□□看起来威望颇高,杨慕次那一鞭子下去,好像掉在油锅里的水,整个私牢瞬间炸了开来,叫骂声不绝于耳。
      没有人再注意苏明远,所有的仇恨都击中在了杨慕次和打手们身上。
      打手无奈,只得架起苏明远,匆匆逃离。
      杨慕次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在戚少商牢门前承受着骂声,背着人,用口型对戚少商说对不起。
      杨慕次没去审讯室,在门口靠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听里面传出来的喝问声和惨叫声。
      没有求饶声。
      刑讯室里传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安静下来。
      裂锦声。
      不是鞭子用力击打产生的布帛碎裂,而是,手撕锦衣的声音。
      杨慕次突然感觉气氛越来越不对。
      踹门进去。
      里面的画面静止。
      苏明远已经被从吊铐上解了下来,放到地上,身上的衣服也撕去了一大半。
      有一种,罪恶的美感。
      杨慕次一股火气不受控制往上窜,照着那两个不长进的混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他妈的传出去还以为七十六号里面都是兔爷儿,你们两个提上裤子滚!再让老子看到你们那脏东西老子就帮你们割了它!”
      “二先生饶命!”
      “二先生我们再也不敢了!”
      杨慕次火气更大,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他妈的别叫老子二先生,弄得老子像被杨慕初包养了似的。”
      清朗的男声从门口传来,“阿次,不如我们讨论下你从我账上支走的钱。”
      杨慕次停手,略带惊讶,“大哥?你怎么来了?”回头给了那两个不长进的东西一人一脚,“滚,都给老子滚!”
      两个打手感激地看了杨慕初一眼,抱头蹿了出去,还带上了被杨慕次踹开的门。
      杨慕初道:“收敛下性子,容易与人结怨。”
      杨慕次道:“影佐祯昭舍不得我死。”
      杨慕初一巴掌打在杨慕次脸上,“够了!”
      你不是不知道,影佐祯昭对你的心思。
      杨慕初下手重了,杨慕次嘴角有了血迹。
      杨慕次擦掉嘴角的血,舀了一瓢水泼到苏明远脸上,“找他有什么事情赶紧的,这里还要逼供。”
      杨慕初将外套脱下,包住苏明远露在外面的肌肤,将他揽在怀里。
      杨慕次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苏明远悠悠转醒,不经意看到杨慕初望向杨慕次背影的眼光。
      那种炽热到能燃烧一切,毁灭一切的眼光。
      苏明远感觉自己不小心戳破了什么禁忌的秘密,心中的寒意更深,不自觉颤抖起来。
      杨慕初感到怀中人的轻颤,回过神来,看着苏明远的目光已经变得温和关切,“我已经在疏通关节,再坚持几天,一定能出去。”
      苏明远压下心头的寒意,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声音已经变得艰涩难听。
      杨慕初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们说苏家和共产党有勾结。七十六号这些人,从来都是一群混蛋。”
      苏明远勉强扯出一丝笑。
      杨慕初将苏明远整个人拥在怀里,“明远,坚持住,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不要在身犯险境,不要再招惹什么国共两党日本人,不要再受伤了。你知不知道,不管有没有你的消息,我都害怕。有你的消息,怕你受伤,没你的消息,怕你死亡。”
      苏明远感到脖颈处有了温热的水渍。
      “为了你的那些理想,你快把我逼疯了。”
      苏明远心中突然释然,他哭的,不是他。
      沛林,沛林,现在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也好担心你。
      门外,有人问杨慕次,“二先生怎么在外面?”
      杨慕次的声音,一听就有火气,“初先生再招呼他相好的,我去不合适!”
      问话的人嘻嘻哈哈笑着走了。
      世界,清净了。

      杨慕初拿了他的签名走了以后,杨慕次冷着一张脸进来。
      苏明远披着杨慕初的衣服坐在地上,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
      杨慕次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在踩着火线帮沛林抗日。
      苏明远道:“所以我把签名和印章都给了他。”
      杨慕次蹲下身子,道:“替我感谢慕容沣。”
      帮我感谢慕容沣在正面战场上不顾生死。
      苏明远道:“是沛林应该感谢你们才对,要不是……”
      要不是你们的谍报,沛林早就死在了战场上。
      苏明远无法再说下去。
      杨慕次用嘴堵住了他的嘴,扯下了杨慕初的衣服,将苏明远推倒在地。
      粗重的喘息,粗暴的索取,强迫的欢好,强制的缠绵。
      苏明远看到杨慕次在事后,小心翼翼捡起杨慕初的衣服,按在心口。
      苏明远在心里叹息。
      他和杨慕初,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身上,没有杨慕初的味道。
      即使他们兄弟流着一样的血,但是他们怎么样,也永远无法贴近,无法融为一体。
      以后的十天,苏明远的刑罚一天比一天重,但是为了沛林,硬是咬牙撑了过去。
      以后的十年,苏明远从没有刻意关注过杨家兄弟的消息,只是有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偶尔听人说起或者读报纸的时候看到过。
      他听说,杨慕初在四九年的时候去了台湾。
      四九年后,他一直没听说杨慕次的什么消息。
      六九年,他自顾不暇的时候,听说批斗的人说,以前上海有个大汉奸杨慕次,认贼作父,卖国求荣。
      七九年的时候,他在的东北找到了慕容沣的骨灰。他的骨灰被在纪念碑下,没有牺牲的具体年月,和许多名字挤到一起,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慕容沣这三个字。
      “满目山河空念远”后面,有一句“落花风雨更伤春”。
      其实,还有他们都没有说出口的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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