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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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个怪人。
这是白宸对杨沐的最初印象。
第二印象是，怪了，怎么这个人老是在眼前晃来晃去的。
老是遇到倒不是因为“命中注定”这样罗曼蒂克的理由。
而是多拜文化课的低出勤率所赐。如果不管上什么课的时候总是那么几个人，你也会老和他们见面的。
没办法，谁叫他们读的是以轻视读书为传统的军校。虽然是首相亲自出任校长，不同于一般地方的中央军校，但谁让首相自己也是武官出身的半文盲一个呢。
让白宸留下印象的当然也不是因为“命运”这种理由。
而是杨沐的怪。
和总是被众星拱月的白宸不同，和其他围着白宸打转的学生也不同，杨沐总是离群索居地，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白宸从来不曾见他主动和任何同学说过话，即使对话也仅限于最低限度的程度。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总是一个人，低着头，步履匆匆。总是穿着长袖制服，脸上时不时会出现一些伤口。
再加上，竹竿般细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有点女性化的柔和长相。不合群、过于安静、似乎还有点木讷 。不管哪个地方都和这所学校、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于是，当白宸有时怀疑起自己选择来这里上学的正确性的时候，这个怪人的形象会偶尔跑到他脑海里客串一下。
不过，一切也仅限于此。没有交集，也谈不上兴趣深交。印象总体来说不太坏，也不算好。准确的说，应该是只有一点稀薄的印象。毕竟，离怪人总是应该越远越好。
踌躇满志的白宸没有想到，自己很快就会迎来与这个怪人纠缠不清的未来。
记忆中的二年级春末初夏，是个一反常态迟到了许久的夏天。
白宸和往常一样，利用午休的时间，穿过此时正枝叶茂盛的紫藤萝走廊，到图书馆了解当天的国家大事。
学校的图书馆虽然不大，但和一般同级的学校比起来，藏书的品种和数量倒也算丰富。只是在这学校里，读书这件事一直得不到重视，许多上了年纪的珍贵藏书也逃不过被唯一一位同样上了年纪的管理员堆得乱七八糟、散得七零八落的命运。
然而这天，当白宸踱进图书馆，或者更准确的应该叫图书室时，没有看到撒满灰尘、随意摆放的四散书堆，也没有看到老眼昏花的管理员大叔打瞌睡的身影。却意外地看到带着熊猫眼、贴着创口贴的杨沐，坐在借阅处旁，坐在正待整理归类的各类书籍杂志中间，正反常得一脸兴奋地捧着一本书傻笑。
那是一本已经泛黄、老远就能闻到霉味的旧书。
啊，是那个怪人。
原来这个人也是会笑的啊……
白宸不禁被提起了兴趣，朝杨沐轻轻走去。
很快，他就发现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放轻脚步，因为这个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
杨沐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一页页地摩挲着那本旧书，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只有自己和这本书存在的世界，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对外界发生的事也毫不在意。不知怎的，白宸觉得围绕在他周身的违和感和疏离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这是白宸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好像不抓住他他就会飞去另外一个什么世界似的。以后他还会不断地体会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焦虑感。
白宸随手从杨沐旁边的书堆里拿了本书，递给杨沐。
“啊。”
看到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书，杨沐这才被强行拉回现实，发出了一声短促而轻微的惊呼。
这是白宸第一次听清他说话的声音。
还没到变声期吗，好清脆软濡的声音，和女孩子一样。
过了五秒，白宸才看到他下意识地向后一缩，猛得抬起了头，睁大了一双大眼睛。这是白宸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杨沐的眼睛。因为惊讶略微睁大的双瞳，在阳光的反射下变浅了不少，眼底流转着犹如清爽初夏般让人流连忘返的光泽水晕。
可惜没让人观赏很久，主人很快习惯性地低下了头，只留给对方一双轻闪着的浓密眼睫剪影。
“吓到你了？抱歉，我想借这本书。”
“哦，嗯”，杨沐仍低着头，慌忙站起来接过，脸上微微泛红。
“不好意思”，他突然停下奔回借书处的脚步，轻声说；并带着同样的表情，朝白宸的方向点了点头，对白宸站的地板勉强笑了一下。
还是低着头。不过，从白宸这个角度看去，嘴角弧度被放大，配合着两颊的红晕，倒是一派别具风情的低头浅笑。白宸不禁多看了两眼。随后又不禁在心里骂自己变态。
“咦，你喜欢看这本书吗？”杨沐在抄写书卡的速度慢了下来。
语气中带着惊喜，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还带着些感激的意味。
“嗯，还行吧。”白宸并不知道是什么书，随口附和了一句。
没想到杨沐竟一脸惊喜地抬起头，还指着那本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当宝贝一样拂拭的书，激动地声音都尖了不少，“我很喜欢他的字”。
白宸拾起那本旧书。
原来是一本字帖。哦，会不会是和自己随手捡的那本书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法宝，竟然让这个面瘫的木头人一下子展现出如此丰富的神情和感情，就好像瞬间换了个人似的。
可惜，白宸几乎难以辨认出上面写了些什么。这本字帖的字写得极草，近乎鬼画符一般。与其说写字，不如说在是画画。白宸从未见过类似的字，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好字，于是他把封面翻过来 。
作者叫程往之，这个名字有点眼熟，但一时间也想不起是个什么人物。
没有谈资，白宸只好放下字帖说，“嗯，挺好的字，不过我对字不是太懂。”
闻之，杨沐收敛了目光，低下头，虽然笑容不减，却不再说什么了。
白宸虽然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看到他又恢复成原来那样置身事外、拒人千里的模样，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问出口。只好悻悻地拿起书离开。
白宸借的这本书果然也是出自那个字帖的作者之手，通篇是枯燥的艺术理论。
虽然白宸一开始兴趣盎然，但是没看多久就开始昏昏欲睡，实在是坚持不下去。程往之到底是谁，直到归还日临近也依旧想不起来，白宸最终决定当面去问他。
只是没想到白胡子管理员又回来了，依旧枯坐在借阅处前，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
这是他们相熟之前的第一次谈话。也是唯一一次。在那次之后，杨沐再也没有主动找白宸说话。即使迎面走来，杨沐也总是埋头赶路、一副我不认识也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的样子。
他们之间有点像两条直线，即使不再平行了，一旦相交也就开始越离越远。
白宸虽然表面上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实际上心里却很有些不是滋味。要知道，他白宸可是天天有一群人跟在他屁股后面，想着法子和他套近乎的，他杨沐这样的怪人居然敢如此这般怠慢自己。但是更让白宸恼火的却是，志在天下的自己居然会在意起这种事。
后来他才知道，杨沐那样做是为了不牵连他。
当时杨沐被高年级生欺负得很厉害。
虽然这是军校的传统，是新兵绕不开的必修课，但杨沐似乎得到了比别人更多的“照顾”。
大概是因为他的样貌，看上去好欺负。
大概是因为他老是发呆、不理人，没有伴，欺负起来比较省事。
白宸因为出身高贵，虽然也有人看不惯很想“关照”他一下，但毕竟后台太硬，没有人敢真的付诸实践。
所以当白宸被一群流里流气、凶神恶煞的高年级生堵在废旧教学楼的昏暗一角时，他毫无心理准备。
他不过就是经过操场的时候不经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皱了皱眉，迅速地移开了目光而已。
可这在他们看来却代表着无比的轻蔑和鄙视。
偷喝酒了吗，原来如此。在他们围拢的时候，一阵酒味随之飘来。
不管是真的误以为白宸目击了他们违反校规的行为想“交”点封口费，还是本来就压抑着不满只是想找个理由发泄一下，反正白宸这次是真的栽了。不管之后如何“报答”他们，眼下这一顿打恐怕是逃不过了。
这群卑鄙的家伙！
白宸额上有青筋爆出，一时间只听得见自己飞快的心跳声，只看见视野所及的天空渐渐只剩下残缺的片段、和这些大块头骂骂咧咧的丑陋嘴脸。身上开始有冷汗渗出，他握紧拳头，崩紧了全身肌肉，却在心里放弃了全身而退的想法。
很快，拳打脚踢如暴风雨般落下。白宸背靠墙壁，难以转圜，形势不利很快就只能勉强护住自己身上的重要部位，无法阻止有效的进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攻击突然弱了下来，白宸摇摇晃晃地直起身，虽然思维不甚清明，却也发觉众人像是被来自后方的什么转移了注意力。
然后，一个音调颇高的声音说话了。说什么白宸没听明白，只看见打人者像是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纷纷转而向发声处愤怒地扑去。
借这个空挡，白宸靠着墙角喘了口气，就拔腿往相反方向跑去。
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在这个时候触怒他们…也好，有他做替死鬼，自己才得以脱身…大不了之后想办法道个谢……不过那个声音倒是有些特别
没跑出多远，那个声音的主人的模样突然浮现在脑海中。那个虽然没听过几次，但却一直无法忘记的、还未进入变声期的独特声音……难道是他？
不会吧……白宸脚步一凝。
为什么？！他不是都自身难保了吗？！为什么偏挑这个时候不想和自己划清界限了？！
为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在白宸头脑发酵膨胀开来。
然后他发现自己久违地骂了一句脏话，转身往回狂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肺还是肋骨哪里受伤了，喉咙泛出带着锈味的甜。胸口剧痛而且灼热，汗和血的混合物流进眼睛，刺痛得只能勉强睁开，肺里呼吸出的热度好像快把他全身点燃。
可是当他发现了人群的身影时，却只剩下如坠冰窟的感觉。
废旧教学楼的西北角常年昏暗阴森，人烟稀少，爬山虎爬满发霉破旧的墙壁和破碎的窗户，不远的垃圾燃烧处似乎总在冒着呛人的黑烟。教学楼的投影下有几张因为生不逢时而被人遗忘的破旧球桌。在其中一张上面，杨沐正被一个高大的身体压着。旁边围了好些人，个个目眦欲裂，丑态百出。
白宸愣住了。
他虽然不是一无所知，但没想到这些人竟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更叫他吃惊的是杨沐。杨沐虽然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却硬是忍住了一声不发。拼命咬住的嘴唇边流下一道醒目的红，痛得有些扭曲的脸上却毫无悔意，也没有妥协、求饶，甚至看不出屈辱的成分。
好像灵魂已经抢先一步，从这个承受了一切痛苦一切不堪的身体中逃离了出去。
就算是白宸也知道，越是这样“不配合”，越会招致更过分的对待。
可杨沐好像不知道，一如故我，好像不管被施加多沉痛的重压，都不会压弯他的腰背——白宸突然有种感觉，这个男人，似乎没有什么是他承受不来的。
眼看着一个人退了下去，另外一个人又补了上去。杨沐的身体的血色越发离他而去，衬托着还未完全凝固的血色伤痕越发叫人触目惊心。
白宸的神智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愤怒在他心里迅速膨胀，他再次迈开狂奔的步伐。
然而，那边厢，近乎昏迷的杨沐却像是感应到了一样，坚决示意他不要这么做。被绑着双手的他只能费力地抬起头朝着白宸的方向摇了摇，或者说是甩了甩。神色坚定不移，像毫不吝惜最后的力气一般。
白宸心里一沉，只觉得心脏和肺都痛得好像都被人握在手里肆意地玩弄。
不行，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完蛋，尤其是他。
白宸终于冷静下来。
于是他飞速地转身跑开。
我这就去找人来！你要明白，我可不是见死不救！可当他回头时，杨沐早已不省人事。
还好，白宸没跑出几步，就看到一个人影慢慢朝破旧教学楼走来。他也不看是谁，只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抓住来人的肩膀，指了指来的方向，艰难地说“救…救命…在那、那边…有人……”
看到来人朝他所指的方向跑去，白宸放心地失去了意识。
后来的事白宸并不清楚，他只记得在熟悉的病房里醒来。
身上好些地方似乎都缠了紧紧的绷带。
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全副武装呢，想到这不禁有种想笑的冲动。但一扯嘴角，腹部就传来声声抗议，只好硬忍了回去。
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
为什么要为我……不是一直以来都视我为空气吗……
真是个叫人无法理解的怪人……
后来从家人口中得知，那些高年级生有的被退学有的给了严重警告，校方也很快给出了补偿方案。虽然难以令人满意，但似乎和本家取得了某种一致，本家也同意不再追究了。至于另外一名受害者的事情却不清楚。或者应该说，连有另外一名受害者这件事本身学校都没有透露给家人。
哼，这种事做起来倒是出色啊。
出院之后，白宸发现杨沐比自己缺席了更久的课。
当他终于缠着绷带、戴着眼罩出现时，白宸心中一喜，激动得简直想无视一切众人的眼光朝他冲过去。不管说些什么也好。就算什么不说也好。
可谁想到，杨沐还是轻描淡写地暼了他一眼，就背对着他坐在自己常用的二排偏右的位子，只留给白宸一个孤独却倔强的背影。
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甚至比那个时候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还是老样子……白宸的灿烂笑容尴尬地僵在半空中，一时间心里涌起各种滋味。
白宸终于知道他叫杨沐。
身世不明，看来也一般。
在校医院呆到现在，似乎没有得到来自校方的任何经济赔偿。
白宸越想越不明白，他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真是怪人一个。
白宸没有发现，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越来越无法像以前一样无视杨沐的存在，尽管自己老是被他无视。
在建国庆祝日那天的晚上，白宸发觉杨沐又一次让自己惊喜不已。
悲怆。
琴声中流淌出的感情真切悲凉，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平淡凉薄，却多了一丝他没有一直表露出的调皮意味。
恶作剧的蹩脚装束也不能影响表演的效果。
明明出身贫寒，不仅喜欢书画，还如此擅长音乐 。
明明为了救自己，被……对自己却一如既往的拒人千里，似乎就连一句谢谢的机会都不屑于给。
但这一次自己决不会再退缩。
不管同意与否，他都做定了他白宸的兄弟！
于是他挽起了袖子，跳上了混乱的舞台。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