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志异》扬夏summer

55、决别

　　当天色渐渐暗下去之时，这鲛人深海中的夜晚也便到了。鲛人族中因皆是良善之人，所以到了夜里，却是夜不闭户，家家门里映出室内夜明珠灯光，让这没有阳光射入的深海之底亦不是那么黑暗。
　　我在那栏杆之处站了，咬着手指咬着明天如何与那些女子演讲。这时君竹走了过来，那鲛绡制成的长袍在这浓稠的暗夜里微微发光如飘至眼前，倒是唬了我一跳。
　　“吓着你了？”他笑着问道。
　　我拍拍胸脯，收了收惊埋怨到：“怎么不出个声音？”
　　“你在想明日演讲之事？”他温和问道，我点点头。
　　“阿繁有几分把握？”
　　我咬着手指，摇了摇头，有几分把握我心中也是不知。
　　其实若仅是相貌问题，让阿修罗们幻回原形，高调出现在这鲛族之中亦不是太大问题，况今日里鲛人女子见着君竹罗骞眼中皆有爱慕之色，但现如今鲛人女子心中之结怕是结在了阿修罗的性情之上。他们是否嗜杀，是否真好外界所传的暴躁。鲛人一族其实是胆小的一族，听了那话多传言，内心恐惧亦是可以理解的。
　　“她们需要的是一个例子，而这个例子若仅是阿繁，怕份量却是不够的。”
　　我抬起头，看我眼前的少年，他目光平和，看着我淡然的笑着，我突然明白了他要说的是什么，心中一颤，拒绝着说道：“不！”

　　“阿繁，这几月里，我每夜，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当初我强求着不当你的弟弟，是否是错了？”
　　我正欲开口，正要否定他的话时，少年轻轻的压了压手，示意我不要说话，先听他说完。
　　“阿修罗王是伟岸奇男子，是女子眼中的良人。阿繁若嫁他，幸福自然是不用说的。此情此景，若我真爱你，似乎让开是最识趣的方式，但……”
　　他顿了顿，在暗夜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屋中夜明珠的光线只能将他的脸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带着光的轮廓，那是一种低眉顺眼的姿态。
　　我突然，鼻子酸酸的，像呛了水一般，便只能紧紧握住了拳。
　　“但，阿繁，这一世，你却是在人间，只要你在这人间一日，我便要守侯着你一日。是我自私，但这人世应也还有无数阿繁留恋的原因，是阿繁不会轻易舍弃的。若阿繁要在这人间好好的度过这一世，我便会在阿繁身边，陪伴，呵护。”
　　少年轻轻抬起了头，不知道他眼中是否也有泪光在闪烁，只是此时我看上去，竟是一片朦胧，颤抖的伸出手想抚上他的脸，却在半空中被他轻轻握住，他诚挚的声音响起：
　　“阿繁，你知不知道，或者我上一世求的便不是那仙途，而是来人间陪你这一世。而如今，你亦在我身边，我很满足。”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低下头时，一滴泪珠从眼眶中滑落。近些时日里，罗睺时不是出现，君竹心中如何，我亦不是不知道，只是此刻，这问题却是真好好好解决了。
　　许久许久，抬起头时我说道：
　　“君竹，我并不记得前世之事，这人间才是我的家，有我的夫君，有我的孩子，有我的朋友。我一定要快乐幸福完整的过完这一世，而我的快乐幸福亦是要你陪在身边才是完整。后世如何，那是百花繁之事，与夏季繁无关。
　　明日里，我会去演讲。我懂你的意思。明日，我不是夏季繁，我是百花繁，我是阿修罗王的未婚妻子，去替罗睺，替阿修罗族完结了这个事。
　　我亦知道，这并不能还清这段时间里我们欠他之情。只是，我的心太小，装不下太多。我替他完了此事之后，既然我们的缘分在下一世，那就让它留在下一世中，我会与他约定，此世不再相见。”
　　君竹轻轻将我揽入怀中，轻轻呢喃着我的名字，我将脸埋在他胸口，夜空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之声。

　　夜色凉如水，更何况这便是在那水下。
　　夜里醒来之时，那夜明珠尚在屋角发出冷幽幽的柔光。身上着的鲛丝睡袍子空荡荡的顺着身体淌下，颇有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的凉意，却过冷了一些。
　　君竹已入眠，我起床亦未惊醒他。
　　趿着鞋坐到屋中桌前，把着酒壶把子，倒了一杯冷酒，急急的喝了，却感觉得冰冷的酒水顺着喉，经过心，胃，凉凉的窜进肚腹中，瞬间，连脚趾头都冷了几分。
　　我又倒了一杯，接着喝上，几乎将那壶酒全数都喝完了，才感觉从面上透出一丝热来，烧的面颊发红。
　　知晓怕是睡不着了，替君竹掖好了被子后，自己晃悠悠的那阳台之上，俯身向下看去。白日里繁华的街市，夜间静幽幽发鬼域：
　　纯白的街道泛着青幽幽的光，映着珠红的珊瑚柱子如凝了血般。
　　我打了个哆嗦，正欲往里间走回去时，却隐隐看见，那街中站着一人，此刻正仰头看着我。

　　他一动不动的身姿几乎与那白的街道溶为一体，若不是那风吹鲛绡衣角迎风展动，我真发现不了他的存在。我望了他半晌，可能是这夜暗的太沉，可能是临睡前与君竹的那翻话，又可能是，此时，整个世界仿佛只有我们醒着，仿佛是值得聊一聊的时刻。

　　我突然莫名其妙的，轻快的翻过了栏杆，两只手背着身牵住身后栅拦，站在两层楼的高度上，俯视着地上的身影。
　　早在我翻身边来之时，他便迅速的闪到了楼下，此时仰头看着我，眼中流露出的，有惊奇，有紧张，有一丝莫名。
　　夜风在我衣裙前流蹿，将那鲛绡刮得纷飞。
　　我用嘴型与罗睺说：“接住我！”
　　不待看他反应，闭了闭眼，便住下跃了下去。
　　一个温暖的怀抱迅速拢了上来，将我接住，轻轻放在了地上。

　　我从容站好后，退了两步，稍稍抬起头看了他半晌，一声轻叹从口中逸出：
　　“我们走走罢。”

　　“早间你说，你身上已经婚约在身，此事，自君竹忆起前世回忆之时，我就知道晓了。”
　　夜风微凉，我仗着酒意，也并不十分畏缩，感受着风迎面吹来的痛快。罗睺在我身边三四步远，在这半夜里行走，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看不出是一对未婚夫妻吧？
　　“只是前世是前世，今世是今世，后世是后世，不应混淆了来看，是不是？若是今世，我们都不知晓个中曲折，原本我们当个朋友，做做买卖，也未尝不可以，但如今……”我顿了顿，还未说下去，那边却传来了他冷幽幽的声音：
　　“如今如何？却是连那朋友都做不下去了么？”

　　我耐性的说道：
　　“并不是你不值的做为朋友，或者其它，只是因有了个这关系在，却难免有些尴尬，既然如此，不如不见？”
　　“不见么？尴尬？我不尴尬，你尴尬？”
　　我叹了口气：“这并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三个人的。要知道这一世我们是没有缘分的！”
　　“缘分这种东西，谁说了算？我的缘分，谁敢说了算！”他口气中的霸气纵横，逼得我一时气急，
　　“难道与你有缘的那人说了也不算么？”
　　他眼中露出了一丝嘲讽：
　　“这又是与我有缘了？”

　　绕！绕！为什么被绕歪了！我深深吸了口气，微凉的风像清洗过灵魂，将那一丝酒意吹拂了开。我虽觉得冷，却也清醒了不少，慢慢安静了下来，淡淡说道：
　　“这一世，君竹是我的夫君，我便应站在我夫君身边，替他着想，所以，有你在，会影响我们的和睦，既然我们的缘在下一世，不若下一世再见好不好？五十年对你而言应不是太长的时间，也等不了么？”
　　“五十年，我等得了，是，只不过是小小的等侯，但对于你夏季繁而言，却是一世，这一世，你要将我排挤在外？”
　　他的话语中，慢慢了有一丝激动，原本缓慢行走现在亦慢慢的定了下来，站在街中间，转过头，眯着眼睛看着我。手背在身后，看不出此刻的动作。
　　虽然我相信他不会动手打女人，但此刻与他这么对峙着，说心中平静却是亦不是的。我心中突突的跳，小心亦亦的挑着词语，想着在怎么不惹怒他的情况下，将事情解决。
　　“与一个人在一起时，但一心一意的与他一起，这是夫妻的基本对么？我是夏季繁，我的夫君是邱君竹，那么执他之手，与他偕老便是我今生要做的事。
　　而待我是百花繁之时，你便是我的夫君，而我亦会如此待你。你亦不希望我心中惦着别人对吧？
　　将心比心，那么此刻，我便只能还君明珠！”

　　罗睺站在我身前，在我说我是夏季繁时，他周身冰凉的气息让我抖了一抖，但在我说到待我是百花繁之时，他绷紧的身体感觉有些许的放松，此刻他低了低头，似乎是在思索。

　　似乎是过了许久，夜风吹得我籁籁发抖之时，他突然走了过来，将我拥入了怀中。

　　一时间，我绷住了身子，不敢轻举妄动，多半也是明白动也没有任何用处，他可是阿修罗王呀，二来他温暖的气息的确缓和了我此刻的冰冷，况我心中知道，罗睺他是个英雄，他不会做那强人之事。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何强要百花繁嫁他，是因为赌气吧？
　　虽则我也可以问，但我不想去问，我不愿意以百花繁的身份去听他说什么。此刻我是夏季繁，我在心中对自己轻声肯定的说道。

　　“好，我等你这五十年，如你所说，我们还有那漫漫岁月，千年，万年，万万年……我用这五十年等待换你以后千万年的坚定，值了！”他的语气，夹着肯定轻轻在我耳边说道。那温热的气息引得我一时有些想要泪流。
　　抵着罗睺的胸膛，感受鲛丝冰凉后传来的温暖。心中有感动，却将这种感觉强压了下去。轻轻的嗯了一声。

　　罗睺轻轻的放开了我，却将脸别到了一边，淡淡说道：“我送你回去。”
　　顿了顿，他又问道：“这鲛界一行，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点点头：“凡间生意，你若还愿与我做，那便由周长治出面。若你不愿意，亦可去找凡间其它人合作。”
　　罗睺摇了摇头：“阿繁，你莫小看我。罗骞会与周长治接洽。你呢，你要几时回人间？”
　　“明日陆介安安排了我与鲛族女子演讲，待我演讲后吧！”
　　我想了想，又轻轻的补上一句：
　　“明日里，我不是以夏季繁的身份，是以阿修罗王未婚妻百花繁的身份与他们的演讲。”
　　罗睺眉睫一闪，轻轻喃道：“明日么？”

　　第二日里，我要演讲的地方，居然就是头日中织绡女聚集的敞厅中。
　　昨夜里，亦是罗睺将我送上了二楼。我轻轻爬回床上之时，君竹还未醒来，但我缩进他怀中之时，他却将我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
　　现在，他站在我的身边，眼角却是一层淡淡的青色，我心中一酸，明白他昨夜里亦是不曾睡好。

　　罗骞与陆界安也在我身边站了，将我引向那敞厅中央，我瞄了瞄，果然不见罗睺。
　　在那敞厅中间站了，一抬起头时，四面皆是水汪汪的大眼睛，或好奇的看着我，或羞涩的看着我身后那三位。
　　我吸了口气，将心中愁绪收起。
　　正想说话之时，突然两列将士齐齐整整的走进了敞厅，在那两边如雕塑般站了。一时间，敞厅里低低唏嘘声响四起，不仅是那些织绡女惊了一惊，就连我都吓了一跳：
　　那两列将士，皆是英姿飒爽仪态，一个个五官分明，面容清俊，此刻笔直的站了，说不出的端正潇洒。
　　我扭过头看了看罗骞与陆界安，他们点头笑了笑。

　　我也忍不住轻声一笑，压了压手，示意少女们安静，然后含笑问道：
　　“姑娘们觉得，我阿修罗族中男儿如何？”
　　一时间，又是无数低声的叽叽喳喳，我高声问道：
　　“是不是，十分英姿飒爽？”
　　少女们不少人都低下了头，脸上涌起羞涩之色。有些则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亦笑着点了点头。突然，面上笑容一凝，却十分严肃的说道：
　　“但，好男儿，最重要的是否就在那皮相？”

　　因我声色俱厉，织绡女们一时都愣住了，竟无人答话。
　　“我认为，并不全然是的。我心目中，对好男儿，却有自己的想法。
　　好男儿，不但要有强壮的体魄，英俊相貌，更需有的，却是担当！
　　何谓担当？担当是否仅是支撑起家中事务？吃饭？穿衣？
　　不，还有！担当不仅是物质上的，它，更应是心灵上的！
　　要我说，担当应是支撑起家中每一人心中的一片天空，给她安全感，不流离无依，不惶惶恐恐。即便是强敌来袭，即便是风雨飘零，因有有他在，便可以不孤苦无依，不流离失所。因为深信，他会顶在我上方，他会冲在我前头。”
　　说在这里，我环视了一周身边的女孩们。她们静静的看着我，一张张仰着的小脸，都是那么的无助。
　　“都说，阿修罗一族嗜杀。但，姐妹们，嗜杀又是什么？杀不该杀之人，是嗜杀；但，杀那该杀之人，还是嗜杀么？便如那鲛龙一族，欺我良善，吞我族人，他们该不该杀？杀它们却是不是嗜杀？”
　　顿了顿，看着下面有些红了的眼眶，有名少女站了起来，咬着牙说道：“该杀！”我定睛一看，却是素水。
　　我冲她笑了笑：“是的，该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了我，我回击，这却是天经地义的！
　　但因为如此，我阿修罗一族便占了这嗜杀一名，我阿修罗男儿却是冤不冤枉？
　　我们亦有家中老小，我们所做亦是为了杀退恶人，保护家人，这难道不是好男儿应做之事么？若没有他们在战场拼杀，又如何护得我们家中安居？”
　　这时，那坐着的织绡女中，已有不少人红了眼睛，怕是家中亦有亲人因这次鲛龙之恶而辞了世，此时提起，却都嘤嘤的哭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阿修罗男儿又怎么不配有好妇？娶好妻？”

　　这时，却有另一名女子缓缓站了起来，问道：“请问，夫人你是？”
　　我愣了愣，正要开口，却是陆介安淡然的说道：“夫人是阿修罗族中之后。”
　　那女子点了点头正欲坐下，却是素水皱了皱眉，奇怪的问道：“夫人是阿修罗王后？”她慌张的看了看我身后君竹“可，阿修罗王并不是……”
　　我心中一惊，君竹昨日与我同游那市井，发乎自然的携手亲昵之态，怕是忘了掩饰，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却是身后君竹这时向前走了一步，说道：
　　“姑娘怕是误会了，原是姐夫没空，我便陪着姐姐逛了逛这集市。”

　　他话音未落，身后鲛绡一掀，罗睺淡淡然的走了进来。
　　“姑娘见过本王？”

　　素水脸瞬间红了红，轻轻应到：“见，见过一次，您与族长会见之时。”

　　罗睺自自然然的走到我身边，将我拥入了怀中。捂了捂我的手后，淡淡皱了皱眉责备道：“穿的少了！”
　　我因知晓这是在演戏，便也冲他淡淡笑了笑，又怕这笑容看起来有些尴尬，便低下了头去。一时间，那底下少女们唏嘘声四起。
　　“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素，素水。”
　　“素水姑娘。我这王后性不拘小节，就爱在这市井中走动。你亦知晓，我这几日忙于与你们族长相会，抽不出空来相陪，便是我这小舅子陪着姐姐逛的集市，不曾想，让你误会了。”
　　素水的脸红了红，连忙说道：“是我误会了，不好意思。”

　　罗睺笑了笑，不再说什么。这时，素水却带着一脸潮红，轻轻问道：
　　“不知，不知，王后您家弟弟，是否，是否……”
　　话虽未完，但意可全会，我一时愣住了，扭头看了看君竹，只见他眼神一闪，低下了头去。
　　却是罗睺捏了捏我的手，看着我笑了笑：
　　“姑娘可是看上了我这小舅子？”
　　我一急，连忙也捏了捏罗睺。他一把便将我的手包在了他的大掌中，紧紧踡住。
　　“可惜，我这小舅子也便是这两天得个闲在此处出现，接下来的五十年中，他却是要去替我完成个大任务，怕不常在族中。素水姑娘若嫁了他，长期分离，我却是于心不忍的。但我阿修罗族中皆是好男儿，比我这小舅子强的也不在少数，姑娘……”
　　他话未讲完，素水已差红了脸，低下头后又偷偷瞄了瞄那两列将士，便埋头不语了。

　　待我们纷纷走出敞厅后，身后少女的说话声突然像集市中一般，叽叽喳喳一下子爆了开来，我行至街角之时，亦还能听的分明。
　　我轻轻的舒了一口气，陆介案他们亦是看着我笑。
　　罗睺一路拥着我走至酒楼之中，刚进了那雅间，便迅速的放开了我。笑了笑，淡淡的对着君竹说道：“多有冒犯。”
　　君竹点了点头。

　　我坐了下来，对罗骞与陆界安说道：
　　“这两日里，不若习那古时风俗，组织了将士们和姑娘们一道，组个歌会，游园什么的，让将士们与姑娘们自个儿认识一下。定个规矩，姑娘们若看上了哪个将士，便授给那人一个信物。这个信物我们得定下来。旧时我听说都是赠个荷包什么的……”
　　说到这儿，我脑中灵光一闪。因这水底仅是鲛绡，少女们对凡间有色之布料亦是十分喜好，“不若去凡间取了那若干对荷包儿。一名少女两枚，她们若看上了谁，便将其中一枚送与那人？”
　　罗骞十分兴奋，连连说好。

　　默了默，我迟疑的望身罗睺：
　　“若我长年不在那阿修罗道，她们问起，你要如何回答。”
　　罗睺看也不看我，说道：“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