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志异》扬夏summer

36、前世

　　回到家中时，我自沏好茶，在那向阳的窗前坐下，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邱君竹。君竹凝了我半晌，叹口气，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喝口茶，却瞧见他从怀中掏出了把小巧紫竹萧，握在手中时，却渐渐放大，正是初去宝莲禅寺时，天觉所赠的那把。
　　我有些发呆，此物从拿来后便从未见过他使过，我竟不知道他会吹萧，也不知他何时吹过。这会儿，他将萧抵在在唇边，一时间，轻灵的萧声场起，竟也有那吹萧引凤的萧史风姿。

　　萧声如诉，恍若是那年的银河畔，千年一度的王母蟠桃盛宴，凌着三百里天河滚滚烟波而来的百花神女身着芙渠花的罗衫，步步生莲，携一身花露清新迎阶而来。
　　繁红殿前，那百花仙子们早已侯着，此时一见神女便列队迎上，却也不过份喧哗，因皆知神女性冷，便都只是轻轻打了招呼，福了一福。神女淡淡的点了点头，被拥簇着，向那蟠桃宴处走去。
　　她自是没瞧见，此时天际，驾鹤西来的青衣少年。

　　王母蟠桃宴，自然也邀了西天那几位尊者。观音大士因下界布道，尚未赶回，便差了座下新晋的紫竹仙人前来赴宴，亦是给新人开拓视野的机会，派了那佛主灵鹤与之同来，同时也私下教导这殿中诸项规矩。
　　紫竹得道于紫竹林中，日日闻道，久而升仙。在他的世界里，就是那小小的紫竹林并无数仙禽。便此刻，突见这一派玲珑楼阁五云起，又见了这绰约仙子的仙袂风吹飘飘举，一刹间，犹被定了身法，讷讷的问道身下灵鹤：“那是谁？”
　　灵鹤一声清鸣，却是答到：“那是百花神女百花繁，司百花开放，却是最为性冷一人。见着不可唐突。”
　　“百花繁！”那紫竹轻轻念到，顿觉口齿噙香。

　　那紫竹下了灵鹤，往仙差处递上大士手礼——一瓶灵山春雨，有滋千里旱地，促万木复苏之功用。而后便有一双仙娥接引，进了那大宴之地：既不是殿里，也不是堂上，却是一片云起地，一方仙瀑从远处仙山飞流下直，落入水穷处，引进瑶池中。
　　宴旁便是王母的三千六百株桃树，一时间，水气，云泽，如入梦镜。
　　两排水席一路迤逦摆开，每桌上却供着四时鲜果并数样精致小点。来往拾掇桌面之仙娥，皆是翠翘金雀玉搔头，霓裳羽衣足风流。
　　仙人们皆席地坐了。因不是大士亲来，紫竹便择了末席而坐，边上正是那袒胸露乳的拍着大扇的赤脚大仙。
　　赤脚大仙为人随和，笑面迎人，见着紫竹，也不拘着他是新晋仙人，因好着两口酒，便拖着紫竹来饮。那天上美酒集泉之精，水之灵，自是平日难觅之物，若不是逢着王母盛宴，紫竹平日里也难得一尝，便也多饮了那一两杯。
　　酒是好酒，宴是好宴，那太真献舞，弄玉吹萧，缓歌慢舞凝丝竹，仙乐风飘处处闻。因隔着远，紫竹并不曾听到前方王母说了什么，却在此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是那百花神女百花繁。
　　即便是出列回话，她也还是一副清冷表情，而就是这张不露情绪的脸，只是轻启朱唇说了句什么，一刹那间，竟三千六百株蟠桃树一时间桃花齐放！群仙们纷纷叫好，抚掌拍笑吟赏烟霞。
　　紫竹此时有些微醺，有数抹桃花瓣轻飘到樽中，他睁大了眼，看着那嫩红的颜色在金樽里泛起涟漪，便执起杯，连着花瓣带着酒，一饮而尽。
　　旁边赤脚大仙也酒性正浓，却是抚膝大笑之时，偷偷凑过头来与紫竹说道：“那百花繁美则美矣，却是株带刺的！”
　　果然，紫竹好奇的道：“为何如此说？”
　　赤脚大仙得意的拍拍已是满囊子酒的肚皮：
　　“那阿修罗王，是何等凶残之辈？自两开战，天界掠了他族中阿修罗女，但天界强了阿修罗一族不过也只是因佛界的波若波罗密咒罢了。
　　后战火息，阿修罗道要求将合族女子要回，佛界也准了。况这本是战时我们掠来的，放回也于情于理，只是那阿修罗族女子皆貌美，已在天界也广结良缘，且阿修罗女子们自上了天界，发现天界中无论各处皆强过阿修罗道，便不肯再回去。
　　只是碍于这是三界之协议，一时间竟恸哭六界！
　　眼看阿修罗女皆要被强行带回之时，却是那百花繁站了出来：说女子婚嫁，愿嫁与谁，本是你情我愿之事，不应勉强！阿修罗王自称好汉，更不应强这些弱女子！
　　那阿修罗王一时无话可说，怒极反笑，竟与天帝说愿将一族之女换这百花繁神女，即时向帝求了婚。天帝无语，看向神女，而那百花繁竟也应了！
　　只说要将婚期定在那三百年后，新任花神接任之时。”
　　那赤脚大仙连连摇头，“可怜可叹！谁人不知那阿修罗王貌丑无比……”

　　那紫竹发了一回呆，远远凝望着前方那抹清浅身影，映着满天繁花皆无颜色，不知不觉中又多饮了两杯。

　　醒来时却发现已回了灵山。灵鹤在一旁报怨他不应多喝损了灵山形象，所幸他醉后也并无颠狂之态，仅是被罚了紫竹林中禁足。
　　紫竹思了一回，想到那百花繁，竟是心伤无比。这自然不利清修，忙凛了心神，打起座来。
　　若就这么，紫竹被禁了足，在那紫竹林之中，原不会再生事端。
　　谁知四月初八佛陀诞，释迦牟尼佛开法会，邀了那百花繁神女客来散花，便是这一邀，竟生出了波折。

　　倾心这件事，有时，确然只需一眼，便改写了整个命格。
　　转眼到了四月初八，这天落珈山山上祥云朵朵，往来皆是那说的上姓名的神人仙客。紫竹初时也在坐下听法，渐渐目光却定在了那悠闲云端，手抚过空中但洒下朵朵繁花的身影。他伸出手，执一朵落下的白茶于手中，细细的看着那如冰刻出的洁白花朵，流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今日里，她仍是那淡淡模样，艳甚桃李，冷若冰霜。紫竹呆了一回，又默了一回，直到身边灵鹤啄他衣袍，他才恍过神来。
　　太阳下山时，整个岛山犹如包在一片金色的海水中。
　　落伽山上此时小白花盛开，落日中一片片如金蝶扑落在青草地上。海面被风吹过，泛起一层层的波纹如延续般顺着花海渡过，一直抵到那片茂密的紫竹林中。
　　一抹窈窕身影慢慢行过，正是百花繁沿着草地向紫竹林走进，她每到一处，遍地白花如被雨露滋养过般，分个挺拔娇艳。
　　紫竹林旁，站在一边的，正是紫竹仙人。他手里拿着一个竹节削成的杯器，里头盛的是经冬时存下的雪水。
　　百花繁自他身边经过，头也不抬，冰凉的像是紫竹手里的雪水一般，让他轻轻的打了个寒颤。但他终还是咬了咬牙，走上前：
　　“神女，你……饮些水罢。”
　　百花繁停下脚步，漫不经心的瞥了眼他，抿了抿嘴，伸手接过竹节。随着她伸手，衣襟掠过之处，百蝶飞扬，一瞬间便四处飞散至大片的花海中。
　　她闻了闻杯中物，淡淡问道：“冬日竹叶上的雪水？”
　　紫竹双眼亮晶晶的，点了点头，却说道：
　　“开出的花，真美。”
　　百花繁并不说话，细细抿了口水，道了句谢转身便想走。紫竹一时无措，巴巴的跟上了她。
　　紫竹林内一片祥云漫漫，有灵鹤仙禽或立或栖其间。百花繁走了几步，赏了会竹景，回过头，叹口气：“你跟我着做甚？”
　　紫竹心中突突，开口却问道：
　　“你真要嫁阿修罗王？”

　　刹那间，百花繁本是冰冷的表情更是凝结，她转身挥袖欲走，那紫竹顿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急着说道：“我……我，我只是，只是喜爱你开出的花！你这么好……”
　　百花繁顿住了身子，“喜欢我开出的花？”她冷冷一哼“看你身形，应该也是木体，那便也赠你一树花开如何？不要跟着我了。”说罢转身便走。

　　突然间，紫竹林里，竹枝中，刹那花开，异像竟让灵禽们冲林而去，一时间尖锐的鸟嘶鹤鸣惊天而起，竟让平日里安祥静谧的灵山此时一片不安！
　　紫竹脸色惨淡，几乎立不住，那百花繁却也是顿时心如刀绞，她面色惨白，看着紫竹，喃喃说道：“你，你竟是竹体！”

　　紫竹看着那刹那间惨白的如花面容，虽自己心慌，但还是忍不住的颤颤抖抖的说道：“无碍，神女……你别担心，我没事……”
　　那百花繁却像是怔了怔，抬起头来：“无碍么？竹木一开花却是必死。本体若毁，仙体也不保，却还是无碍么？”
　　“能在你手上，开一次花，也算是……无碍的，你别担心，我没关系……”

　　这边犹是断续未说完，那异像却引来了一人：那本是摇着大蒲扇前来听法，惦着新认的小兄弟正要来探一探的赤脚大仙，正欲走进紧竹林，却见那灵禽惊飞，连忙飞快迈着那赤着的大脚丫子冲进紫竹林，一进林中，却也顿时呆怔住了！抬头见前方两人皆是白着一张脸，紫竹却还不止的说着无碍！赤脚大仙将蒲扇狠狠往大腿一抽，叫道“这怎会无碍！”
　　前方两人一惊，皆回过头看看他，赤脚连忙上前看紫竹本体：紫竹林一隅有汪灵泉，灵泉边上却是林中最为粗壮的一簇紫竹，此刻那抽出花牙的竹枝此时竟灵动如蛇的疯长，只怕不消一会，便会吸尽竹体精华，最后落得个竹死花落。
　　赤脚脚连忙道：“小兄弟，忍着，我去求那观音大士，要一滴灵山春雨，应能救你！”
　　那边紫竹却是含苦笑了笑道：“灵山春雨，需得雨水那日落于观音大士杨柳枝前，滴落集成之水。那水虽是春雨，却也是玉净瓶里汪洋沧海之水精华，百年难得一滴，成年得来的那一瓶，却是前几日我亲手送至天界为王母蟠桃宴贺礼了！”
　　赤脚大仙顿时一怔，听如此说，倒也是呆了，看着紫竹，又看看百花繁，叹了一口气，忍不住责怪到：“百花神女却是……”他话音未若，却是紫竹急道：“不怪神女，是我，是我纠缠神女，神女本不知我是竹体。”
　　百花繁眼睫深深一颤。
　　赤脚无奈：
　　“唉，只是事已至此，神女可回神力作用于木体，不知可否回紫竹之春？”却是不抱希望的一问了！
　　果然，那百花繁只是静静道：“花神神力，可以用于凡木起死回生，但他本体是这紫竹林中紫竹……”
　　她没说完，紫竹与赤脚却皆是明了下文。
　　突然她站起身来，将广袖一挥，那紫竹顿时化成一管紫竹笛，放置于她手上。赤脚忙问道：“神女这是？“
　　“我将他魂且收好，投于阴间，且入六道，去投个凡人之体，暂护住他魂魄”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坚毅之色。“倘若我保不住他这木体，拼了我这身修为，去替他寻个宿体，也好做个不拖不欠！”
　　赤脚讶然，却看呆呆的看着百花繁转身走出了紫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