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雨，闲来太平》一方

3、初初

　　直到今日想起初入长安的时光，都还是新鲜的。
　　十四年的记忆里，还是头一次坐上这么舒适的马车，把式恭敬地盘坐辕上，娴熟地催马前行。
　　大队嶙嶙萧萧，我与母亲同车，前面是父亲的车，后面跟着弟弟与哥哥们。好奇地撩开帘子张望，六丈六尺的长安城墙向我匍匐压近，顶端的兽首檐角斜挑了半边儿夕阳，颇具气象。
　　那时的我，还闻不到古城里，一个帝国疲倦的颓靡。
　　“母亲，那就是你们出生的地方吗？”我惊叹：“真壮观！”
　　母亲没有回答我。从房州到长安这一路，她都反常地沉默着，上好的料子做成华服，衬得十数年普通民妇生活的她有种别扭的雍容。
　　“母亲，你在想什么？”我不肯休，反身去拉她袖子。
　　车厢里暗了一会，空旷的马蹄回响惊醒了她：我们是走到城门甬道内了。
　　“长安，长安。”母亲低低念了几回，伸手轻轻抚我头顶，伴着重回车内的光明开口：“阿妈是在想，离开这么些年，别把长安官话忘了才好。”
　　浑圆清晰的吐字，是我没听过的口音。
　　事实上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说过房州话。
　　我有些呆：“母亲，真好听。”
　　母亲笑了：“那裹儿快点学会，好不好？”
　　我点头。直觉告诉我，母亲这话不是玩笑，而是一个认真的命令。
　　穿过繁华闹市，刚进驿馆，宫里就有人前来传旨，则天大帝宣见。父亲跪伏在地一动不动，半响，母亲膝行几步双手接过圣旨，一手拉起她目光永远盯住地上的夫君。
　　“暌别多年的儿子拜见母亲，该是值得高兴的事，也正好让母亲看看裹儿他们几个，都是大孩子了。”母亲极有分寸的灿烂笑意，我们几个挠着头相互望望，跟着笑起来。
　　盥洗完毕，母亲一手一个拉着我和重润，亦步亦趋跟在父亲身后——更不如说是督促，步伐沉重的轻快的踏响了内宫汉白玉长廊。
　　那时的武曌已经老了，除出眼中偶尔闪过的锋芒，几乎是个寻常的慈祥祖母，面色柔和地问了几句家常，便叫内侍监带我们到外殿用点心，只留父母叙话。
　　奉上点心的是个年纪与我差不多的小宫女，碟子里的三色拼盘生平未见，又花哨又好看，香气十分浓郁。饿了半天的弟弟们急忙抢几块在手里，就着热茶吃得十分畅快。
　　我虽然饿，总算记得母亲叮嘱，拈一块在手里，学着重润小口小口嚼着，倒还不算失礼。
　　小宫女低着头侍立一旁，见我吃完，急忙递上帕子让我擦手，神色颇是古怪。我自己紧张，也只当她紧张，一时想不出别的话，于是轻声念叨一句：“还挺好吃。”
　　她抬头不解的望向我，我以为她没听清，很认真地又安慰一遍：“点心很好吃。”
　　“很好吃。”她学我弯着舌头的房州话，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跟着脸憋得更红，匆匆退了下去。
　　原来弟弟们的丑态她都看在眼里，我可笑的口音她都听在耳里。我的费力矜持，是个小宫女都瞧不上眼的滑稽戏。
　　然而这并不是我日后随便找个借口将她鞭笞至死的全部理由，正在难堪万分之时，重润不慌不忙起身，对着门口深深拜下：“侄儿重润，问太平姑姑好。”
　　轻灵又端庄的身影仿佛是从云端飘下来的，不曾沾染杂色的长安话好听得让人嫉妒：“你们都是显哥哥的孩子吧？”
　　漆色的眸子转到我脸上，白玉似的脸庞好似有光：“你是裹儿吧，常听你父亲来信说起，一眨眼，都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
　　在我刚刚受到一个小宫女羞辱的时候，这个女子用好听的嗓音夸我漂亮，使我自傲的母亲的贵气，变成路边不值钱的蹩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