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御神决》剑寞

30、22．肠断

　　茶。新茶。茶冒着袅袅烟气，飘荡在空气里。屋中，只有肖雷二人。
　　雷子华素知自己这个二师姐脾气不好，今天又这么生气，肯定又是一通训斥。不料半天竟全没反应。抬起头，看着师姐。如果说屋外肖冉是满面怒容的话，现在脸上更多的则是苍桑与无奈，自己很少见到师姐有这种表情。雷子华心中一酸，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哽咽道：“师姐，子华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听师姐的话。”
　　肖冉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看着师妹娇美的面庞，道：“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我说一遍。”雷子华抽噎着，将事情说了。肖冉听了以后，说：“那杨公子和欧阳公子，都对你有意，这我也看出来了。但你以后还是少理他们的好。”
　　“是。可他们人都挺好的呀？”
　　肖冉看了师妹半晌，道：“师妹，你还小，不懂人世间的险恶。你想世间的人既然那么好，为什么有那么多被始乱终弃的女子，郁郁而终？为什么师父法术既高，人又貌美如花，却一直独守空闺？”
　　雷子华轻声答：“我不知道。”
　　沉默。
　　“我说的这话，也不是说所有人。不过十个男子里能有一个是重情重义的就不错了。能遇上那一个人，是你的幸运；倘若没有遇上，而你又情深一往，最终只能作茧自缚，毁了自己。”最后半句话可谓是声色俱厉，雷子华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是。”
　　肖冉住了口，神色变幻，双眼空蒙，恍惚地凝注窗外，喃喃说：“其实，我原来也和你一样。那时你还没有上山，师父也只有吕师姐，我和何师妹三个弟子……那天，桃花开了，山上一片繁花似锦，他同他爹爹来到龙虎山，去见师伯，恰巧被师父看见了，便邀请他父子俩来泪雨峰上。那时我才十八岁，你大师姐也就是个四岁的女童，我和他关系越来越好，那些岁月……”她停住话，幽幽地凝视着夜色，仿佛是在回忆，又仿佛是在自嘲，二人无语。
　　然后，肖冉以她独有的坚定意志力把自己从回忆中拉了出来，目光两次恢复了平时的冷漠。“后来，一个女子上山来，一见了他，立刻哭着嚷着要带他走。他……他竟一巴掌将她打昏在地。那天晚上，我也是哭着叫着问他她是谁，你为什么欺骗我，他说，她是他从前的一个乡邻的孩子，因父母之命不得已娶了她，但因岳父岳母尚在，不敢休了她，又信誓旦旦地说，明天一定会把她赶走，不让我心烦。
　　“我当时也是糊涂，竟听信了他，第二天果真没有看到那女子的影子。他又花言巧语哄骗我，向我提亲，我答应了。”说到这里，她冷冷一笑，“三个月之后，我披着霞帔，戴着凤冠，和他手牵手站在师父师伯前，刚要拜堂，门外一个柔弱的声音大声喊道：‘等等！’”
　　“是那女子么？”雷子华早听得入了神，问。肖冉微微颌首，缓缓道：“我当时呆了一下，喝问：‘你来干什么？’转过身，却因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三个月来，那女子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只剩两只大大的眼睛，宛如骷髅一般，身子摇摇欲坠，衣服破破烂烂，一手捂着小腹，另一只手抓住厅堂的红柱子，不让自己栽倒。他看见她，脸色惨白，嘶声问：‘你没有死？’她说：‘本来要死的，后来被一个老农救了。’他冷笑：‘你倒幸运，没看见我跟小冉成亲呢，还不快滚？’”
　　雷子华啊了一声，神色极为难过，痛苦。
　　“那女子不答，忽然栽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只是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看看在地上辗转呼号的女子，又看看他脸上的表情，心中登时明白了，如堕冰窖。他一见我的表情，知道事情已经暴露，大踏步走到女子身前，在她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骂：‘你和你的孩子去死吧！’何师妹已经看不下去了，大叫：‘你这畜生还有点人性吗？’我则宛如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骂完这句话后便走了。阳道师伯怒极，要弟子们把他抓回来，被师父制止了。于是大家便都去救那个女子。我心中混乱之极，掩面奔回屋内，哭了一个下午。晚上，我心中过意不去，眼前老是浮现那女子痛苦的样子，便悄悄来到她的病床前。在昏黄的烛光照耀之下，她的脸更加焦黄了。她一看见我，两片嘴唇便哆嗦着：‘你是小冉吧？’我流泪点头，坐下，她用深陷的大眼睛细细地打量着我：‘果然漂亮，难怪他会那么倾心……我也是快死的人了，人又不美，也难怪他视我如草芥了。你们……’我忙说：‘姐姐，你不会死的，我师父师伯法术都特别高强，定能把你救活的。你放心好了。’”
　　当时情况也的确如此。
　　那时，夜已深了，窗外便是北风的肆虐。偶尔有一点两点风从门缝中刮入屋内，吹得桌上的红烛几欲熄灭。
　　肖冉——年轻时的肖冉坐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个女子，瘦弱，无助，她幽怨的双眸望着，给屋中更添了一分凄凉。
　　听了肖冉的话后，女子幽怨的双眼中多了一分温馨与感激，她用竹节似的双手握住了肖冉的手：“你真好，谢谢你。”
　　肖冉有些受宠若惊。
　　“我说的是真的，”女子望定她，说：“小时候父母就因我是女孩，天天打我骂我，我十五岁便出嫁了，嫁的便是他。前两年，他的确待我很好，但后来……我今年二十岁了，前几个月，爹爹妈妈去世了。他早就嫌我了，只是碍着我父母的面，他二人一死，他便弃我而去了。”肖冉惊心动魄地听着，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悲剧，更是封建时期所有女性的悲剧。
　　接着，她想起了一件事，试探地问：“姐姐，你说你的孩子……”女子眼中又流露出了一丝温暖：“那时，我已有了身孕。他知道，但仍离开了我，我只好在江湖上流浪，四处打听他的消息，最终找到了这里。他遇见我，二话没说，将我狠狠地打了一顿，我相信他是想杀死我，我也的确要死了，其实，我父母去世，家兄惨死，本来也没有理由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把我丢在了荒野里，自己便去了。”
　　十余年后，还是烛光前，雷子华听着师姐叙述这悲惨的故事，已泪流满面。
　　——而当时，肖冉听了她的话，也明白了这前因后果。
　　她看看女子说：“没关系，反正一切已经过去了。你就留在龙虎山上吧。你的孩子生下来之后，我去向师父求情，让她收你的孩子为弟子，我师父看起来虽然严厉，其实心肠可好了，一定会收留的。”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生来命苦，只怕不能够了。”
　　“怎么不能够呢？”肖冉当时还不明白女子的话，“你不会死的，师父师伯也很关心你，绝对能够的。”
　　女子欲言又止。
　　“第二天，”肖冉说，“我们到她的屋中看时，已人去楼空。当下，全派弟子四下寻找，终于发现她死在天池里。”
　　“她……死了？”
　　“没错。那几天我天天恍恍惚惚，恨不得自己也一死了之。师父大概也跟我那两个师姊妹说过，反正这十几年来，她们从来也没向我提起过这件事。”
　　“那孩子呢？”
　　“母亲自杀了，孩子自然活不了。”
　　雷子华默然。肖冉又道：“我知道这些事会让你难过，但你必须得知道。不要让自己落得那女子这样的下场，懂吗？”
　　“我懂。”
　　“懂了就好。天快亮了，去吧。”
　　“那明天见，师姐。”雷子华说着推开门，回头看了一眼，肖冉仍怔怔地坐在桌前，抬头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