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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抉择 ...

  •   藏历火狗年四月十一日,阿旺仁钦的骨灰被埋在了堆龙德庆,就在当地民众自发为桑杰嘉措垒起的五个玛尼堆旁。仓央嘉措念诵完超度的经文,就带着我在玛尼堆前跪下磕头。
      完成一切后,身子被轻轻拉了起来。我抬眼望向远处随风飘动的风马旗,忍了许久的泪水还是滑出了眼眶。
      “走吧。”仓央嘉措伸臂拥我入怀,手指轻柔地抹掉我脸上的泪痕。我点了点头,有些肿痛的眼皮一闭,眼底蓄着的泪水一下子尽数滑落。
      回头又深深地望了一眼,玛尼堆上的洁白哈达仍在不住地随风摆动。
      再见了,那个从煨桑炉后绕出来的少年,曾与我把酒言欢,又为我不惜忤逆亲生父亲……还有,那个为了五世的遗愿奋斗一生的人,被史学家扣上“卖国”的骂名,却为千万藏民歌功颂德……
      再见了,离我而去的人,在苍茫辽阔的藏域安息,愿一切苦痛随着轮回而结束……
      四月的光阴在白日与黑夜的交替中悄然流逝,夏日的气息愈渐浓烈,整个儿高原似乎被几道无形的铁壁团团围住。可这看似封闭停滞的空间里,谁也阻止不了时间的步伐。
      起初,仓央嘉措仍是白天出门,晚上回来陪我。可后来,他待在寝宫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几天,甚至日夜不离地陪在我身旁。
      我明白,我们已经被逐渐推往了风波的中心,所有的事情都不顺利。可仓央嘉措从不跟我提起,只是如常地伴着我,日子彷如甘丹颇章那时般平淡而甜蜜。我也是开开心心地陪在他身旁,其余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若说以前患得患失,那不过是因为对结局报了一丝幻想。而现在,似乎是认定了事情不会再有转机,所以反而坦然了起来……
      火狗年五月一日,拉藏聚集了三大寺的高僧喇嘛,当众面斥仓央嘉措不守教规,无法服众,并要求废除他的名号。众僧骇然,以游戏三昧,迷失菩提为由替仓央嘉措开脱。
      拉藏怒不可遏,又上书给康熙皇帝,指责桑杰嘉措生前的多条罪责,并诘难仓央嘉措耽于酒色,不守清规,是假□□,请予废黜。
      仓央嘉措回到噶当基的时候,我正从摇椅上站起,偏头望见那绛红色的袈裟衣角儿,一时有些个愣怔。停住动作的当口儿,身子突然被推倒在了摇椅上。
      “你……”我一愣,瞪大眼睛望住他突然放大的面容,还未说出话来,唇就被重重地吻住了。

      ………………………………

      恍惚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疼痛渐渐缓和了下来。仓央嘉措吻了吻我的额头,翻身站起,动作轻柔地将我抱到了床上。薄薄的氆氇毯子落在身上,仓央嘉措伸手扯我入怀,紧密地相拥而卧,可谁也没有入眠,这一夜,我们互望着彼此等到了天亮……
      火狗年五月八日,拉萨的第一缕晨光照进措达努司西平措时,我正站在廊柱间,出神地望着青白的天光淡淡地打在仓央嘉措的下颔上。他立了许久都未动,直到我轻声儿走到他身旁,他才转回身子,抬手温柔地捏了捏我的脸颊。
      五世□□走入大殿的时候,窗外已是暖阳普照。我恭敬地跪在他面前,透过落在阿嘎地上的剪影,望着他将手伸向我的头顶,一股来自无量光佛的力量缓缓地涌入我的身体。
      在这布达拉宫内面积最大的殿堂里,雕梁画栋,珍宝涂底,一幅蓝红绿三色横条纹连缀而成的华盖之下,设有□□喇嘛的宝座。大殿四周绘有精美的壁画,两旁廊柱间宽阔的殿堂中布满层层叠叠的幡塔。
      浓烈的色彩,又带着佛家的庄严。九年前,还未满十五岁的仓央嘉措就是在这座大殿里,经过消灾、驱邪、沐浴等仪轨后,登上无畏宝座,举行隆重的坐床典礼。
      而今天,一切已与那日大不相同。
      没有朝廷的封诰与敕书,也没有各方的贺礼,来的是康熙皇帝派来的两位钦差大臣,在拉藏的陪同下寒暄着走了进来。
      我默默地立在法座下方,身上略微宽大的男装让我一阵不自在。五世□□的默许下,我假扮成了仓央嘉措的随从,所以才能走进这至高无上的西大殿,时刻不离地陪在他身旁。
      忽然感觉一道沉沉的目光向我扫了过来,抬头对上拉藏的丹凤眼,几乎没有任何停留,他浑不在意地别了开来。我紧了紧手指,掌心却是一片冰凉。
      “□□大师!”已年逾五十的内阁学士舒兰双手合十地朝罗桑益西行礼,他身着锦鸡补服,头戴红珊瑚顶戴,白玉翎管里缀着长长的单眼花翎。一旁的护军统领席柱身着狮子补服,头戴珊瑚顶珠的红缨帽,也神情肃穆地向罗桑益西双手合十。罗桑益西亦为他俩摸顶赐福。
      礼仪完毕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宝座上的仓央嘉措。舒兰侧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拉藏,抬步走到了宝座前,近距离地见到仓央嘉措的面容,他不禁一怔,有些敬畏地垂下了眼,“皇上有旨意。”
      仓央嘉措没有动作,底下的僧俗官员也都默契地站在一旁,不出一声儿。我清了清嗓子,躬身望向舒兰,“大人,非是对大皇帝无礼,实在尊者近日身体不适,就这样听旨,成么?”
      舒兰有些惊异地看了我一眼,又与身旁的席柱交换了下眼色,思索了下后缓缓道,“那就这样听吧。”他咳了下嗓子,面上的神色一肃,“皇上口谕,罗桑仁钦仓央嘉措不守清规,行为有失,实非前辈之转世,故废除□□喇嘛名号,并执献京师。”说完他顿了顿,眼光转向仓央嘉措,“佛爷,您…听明白了?”
      “嗯。”仓央嘉措点了点头,目光却直直地定在我身上。
      我朝他笑了笑,袖下紧握的手指终于缓缓松了开来。第巴走了,再也没有人能为你遮风挡雨。如果我强大得能保护你,那该有多好啊……
      自那日后,失去了□□头衔的仓央嘉措也失去了居住布达拉宫的资格。拉鲁嘎采,一座我从未去过的林苑,他被关押在这里整整九天。
      吃饭,睡觉……我们终于能像普通夫妻那样,紧密地相拥,而不必再为世俗伦理所愧疚。只要每天醒来望见身旁的身影,我都觉得自己仍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拥有世上最美好的爱情。
      以前我总是想,会有那么一天,当他只是我的宕桑旺波,而不再是西藏的六世□□。可如果这一切都要用命去换,到底值是不值……
      火狗年五月十七日,仓央嘉措在拉鲁嘎采林苑启程,无数的僧俗信众闻讯赶来,流着泪为他们心中的活佛送行。面对蒙古大军的刀枪,藏民们不敢反抗,只是默默地磕头。有些实在抑制不住悲痛的,则大着胆子走上来献哈达。
      我站在人群中央,望着这支特殊的押送队伍,没有刑枷,没有囚车,那个被押送的人身着绛红色的袈裟,缓步走在前方。他拒绝了以马代步,整支队伍随着他的步速向着拉萨西北郊行进。
      天空灰蒙蒙的,横亘于天地间的风马旗不住地被风扑打,发出一连串儿沉闷的声响儿。青石板铺就的宽阔街道,两旁的灰墙高高地矗立着,任由厚重的风肆意地扫动人们的衣角儿。这条望不到头的路,弯折地末入影影绰绰的连绵山岭。
      数不清的人群跟着押送队伍走了一阵子,前方隐约传来了一阵沉沉的法号,间或皮鼓的响声。声音越来越清晰,抬眼儿望去,巨大的马蹄形崖坳中,哲蚌寺鳞次栉比的白影儿已是露了出来。
      空气里的松枝香味儿越发浓郁,袅袅桑烟顺着铁黑的煨桑炉口飘出来,白茫茫的几乎要挡住阴沉的天空。行至东侧的山脚儿时,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喝声,还来不及反应,埋伏在四周的上千名武装喇嘛海水似地四面八方地包围了过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押送队伍顿时乱成了一团儿。马匹受惊地冲天儿嘶鸣,前蹄高高地仰起。急乱的脚步声儿气势汹汹地逼近,连脚下的石板路也被蹬得一阵轰响。
      眼见着队伍中的蒙古兵要拔刀相向,坐在马上的席柱连忙用力地踩住马镫,一边牵动缰绳控制身下的马匹,一边扬声喝道,“住手!切不可伤及无辜百姓!”又扭头望向骚动的人群,“各位大清的子民们!请大伙儿冷静些!你们的佛爷是大皇帝请去朝觐的,不久便会回来!还请大家放心,勿要冲动,以免误伤了佛爷!”
      蒙古兵犹豫着彼此交换了眼神,握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就在迟疑的这一会儿功夫,周围的人群像约定了似地蜂拥而起,与远处而来的喇嘛们里外应和,簇拥着仓央嘉措迅疾地往哲蚌寺的上山路疾走而去。
      我被人潮推挤着往前,一路跌撞地跟进了寺门。长长的灰白台阶上,满是绛红色的喇嘛以及黑压压的信众。几次踮起脚尖儿去找仓央嘉措的身影,可目光还没搜寻几下,身子又被挤了回来。
      走到措钦大殿的时候,逃离了蒙古大军的威胁,人群渐渐有序了起来。也正是这时,我才找到被几个僧兵护着围住的仓央嘉措。他正背对着我,目光寻找地望着长阶,原地停了一会儿便要抬步往外走去。旁边的喇嘛一愣,赶忙儿拉住他,“尊者,您……”
      我顿了顿,焦急地从人群中弯弯折折地穿过,奋力甩开了两个想阻拦我的僧兵,伸手一把从身后将他抱住,“我在这里……”将脸蛋儿贴到他的袈裟上,眼底的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仓央嘉措,我在这里……”
      听到我的声音,他有些急乱地转了身回来,微凉的手掌摸上我湿透的脸颊,好一会儿,耳旁那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俯身搂住他的腰,仓央嘉措伸手将我的脑袋按进他的怀里,紧密地相拥,佛香味儿顺着他的袈裟传来,一股暖意缓缓地涌入了心头。
      周围一时没了声息,僧俗信众们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们。仓央嘉措拉着我走了几步,抬脚迈入措钦大殿中,视线猛地一暗。身后的人群默契地跟了进来,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圈儿。
      大殿中供奉的文殊师利菩萨正神色肃穆地望着世间众生。密密麻麻的唐卡,经幡,以及方正矗立着的廊柱,将酥油灯的火光遮挡得有些昏暗。
      仓央嘉措朝大殿内望了一圈,拉住我的手,带着我慢慢地跪了下来。周围的僧俗信众顿时响起了一片吸气声儿,“上师!”仓央嘉措摆了摆手,止住旁近几个要来扶他的喇嘛,离得最近的那个见拦不住,索性也“咚”地跪了下来。
      几乎是在同时,周围的人群如潮水般一层层地矮了下去。我望着那虔诚跪在地上,身子低得几近匍匐在地的信徒们,眼底慢慢烫热了起来。知道再怎么阻止都无用了,仓央嘉措收回了手,垂在一侧,另一手仍是牢牢地握在我的手腕儿上。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仓央嘉措嗓音轻哑地说道,周围的信众闻言皆是一脸惊异地抬起了头,“我明知道出家人戒体在身,不该为七情六欲所绊,可我还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说到这儿,仓央嘉措声音一顿,握着我的手紧了紧,随后上身慢慢地低了下去。我呆呆地望着他朝周围的信众们磕了个短头,额头触地声儿沉沉传来,还说不清心中的滋味,自己的身子也跟着矮了下去。
      认真又庄严地磕了一头,等到直起上身时,耳旁又响起了仓央嘉措低哑的声音,“守护藏域众生是我的责任,可我却没有尽到过。不愿受戒,贪恋红尘,违背了上世前辈的心愿,又负了第巴的悉心栽培。如今,却还要你们来为我舍命……”
      人群中传出了轻微的低泣声儿,一张张紫红的脸蛋儿上挂满了泪水。我咽了咽喉间的那股腥甜,又默默地朝着信众认真地磕了个头,“对不起,这一切的错都在我,真正对不起你们的人其实是我。”
      感觉握在我腕儿上的手微微用力了几分,我抬眼朝着仓央嘉措笑了笑,声音定定地说道,“我爱他,有敬爱,也有不该有的男女之爱。同他一样,明知道不可以,但我还是爱了……对不起,真得对不起,我知道,因为我们相爱,累及了许多无辜信众。可事到如今,无论我怎么道歉都没有用了……可是,错不在他,本就是我苦苦相缠,请你们一定不要怪他……”
      上身轻颤着又俯了下去,额头刚贴上冰冷的阿嘎地,扣在腕儿上的手便动作轻缓地将我拉了起来。抬眼望向四周,藏民们几乎个个掩面而泣,披着绛红色袈裟的喇嘛们也是神色动容地做着合十礼。我知道他们一度想开口,但喉头一直哽咽着说不出话,直到大殿外突然传来男子高高的吟诵声儿。
      “我往有道的喇嘛面前,求他指我一条明路。只因不能回心转意,又失足到爱人那里去了……”悠长的尾音飘摇着传了进来,大殿内的信众三三两两地跟着念了起来,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响,从最初的细杂慢慢地汇成了一股鸿泉。
      我怔怔地望着他们,喉间一阵翕动,眼眶里的泪水又顺着干涸的泪痕滑落了下来。仓央嘉措拥着我徐徐地站起,温热的手指轻柔地摸上我的脸颊。周围的僧俗信众也跟着站了起来,皆面色柔容地望住我们。
      眼底又烫又酸,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头的激动强压下去。转头看向仓央嘉措,我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我从没有告诉过你,我真得很希望,有一天我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你身旁,就像今天这样……”
      仓央嘉措浅笑着揉了揉我的额头,墨黑的眼眸有些湿亮……
      在措钦大殿内待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头的蒙古兵便从山路围了上来,几次欲攻寺门,但遭到僧兵们的顽强抵抗。拉藏得到消息后,迅速地赶到了哲蚌寺,并调来了驻扎在达木地区的蒙古大军。多次口头威胁都不见效的情况下,索性放下了狠话,“本王再给你们三日时间,若三日之内还不将伪□□交出,本王必定血洗哲蚌寺!”
      僧俗信众们闻言皆是半点儿不惊,反而愈战愈勇,甚至时刻做着为□□流血舍命的准备。其实以蒙古大军的精锐,要攻下一座寺庙,自然是轻而易举。拉藏迟迟未动真格儿,只是不想与格鲁派彻底闹僵罢了。不过这顾虑只是暂时的,民愤固然可畏,但再可畏也比不过“抗旨不尊”这四个字……
      我呆呆地坐在柔软的氆氇卡垫儿上,仰头望着青白色的天光从凸起天窗中射进来,一小束地穿过重重的黑暗,打照在庄严的佛像之上。缓缓地将目光移往殿外,那绛红色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地立在灰白台阶上,眼光瞬也不瞬地望着寺门的方向。
      已经整整三天三夜了,蒙古大军几乎毫发无损,可哲蚌寺里的僧兵却个个疲乏带伤。默默地将视线转向或卧或坐于氆氇卡垫儿上的伤兵,神情痛苦的脸面上沾满了汗水与血水,那景象彷如一根利针,深深扎入我的心头,不会流血,却一直疼痛难忍。
      忍不住站起了身,我缓慢地走出了大殿。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远处连绵的山峦影影绰绰的,给人莫名的压抑与孤寂。轻声儿走到仓央嘉措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眺去,数不清的绛红色身影正吃力地与蒙古大军作战,叫喊声冲天儿响。殷红的鲜血不住地洒落在灰白的长阶,土黄的山体上,交错的尸身几乎要倾塌这古旧的寺门。
      久久地呆立在原地,我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几次感觉到身旁人的注视,我都故作不理地垂下了眼。直到手被轻轻握住,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我忍着泪,徐徐地扭头望向了仓央嘉措。他正定定地看着我,墨黑的眼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我看得喉间一甜,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眼底的泪水滑落到唇间,一股腥咸在口里缓缓地化了开来。
      微凉的手掌摩挲上我的脸颊,轻柔地抹去那湿滑的泪痕。我垂头低泣着,余光里的绛红袈裟忽然一闪,再抬起头时,映入眼帘的已是仓央嘉措修长的背影。熟悉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脸颊边,我只觉得周身气血一涌,抬脚猛追了几步,还未说话儿,手指便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袈裟。
      “仓央嘉措,你再抱抱我好么?”我颤颤巍巍地说着,那绛红色的背影迅速地模糊在了一片水光里。感觉面前的人气息一动,身子突然被紧紧地抱住。脑袋被按入温软的怀里,我伸手圈住他的腰,最后一次吸闻着他怀中的清甜气息。
      我知道,我真得不该这么自私,对于你,我已经得到够多了。可直到刚才,我还是无法接受即将要失去你这个事实。我很懦弱,也很平凡,但和世间所有的女人一样,渴望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度一生。
      在爱情与大局之间,我的选择一直是爱情,如飞蛾扑火,从未改变。唯一能影响我的人,只有你。所以,在那三天里,我闪躲着不愿去看无辜信众们流血牺牲的画面。但接触到你的目光时,我还是选择了点头。
      面对迷茫的前路,我会害怕,会无助,但只要是跟着你的决定,一切恐惧与担忧将不复存在。我爱你,也被你爱着,这样的相爱曾支撑我度过许多难关。
      可事到如今,已再无回头的可能,我们终究还是逃不过业障。执迷不悟也好,咎由自取也罢,那都是我的选择,无怨无悔……因为……我抬头微笑地望向仓央嘉措,双手哆嗦着捧住了他的面颊,“爱你之前,我是知道结局的。”
      面前的人一怔,双手被交叠着拉了下来。仓央嘉措俯下身,温热的轻吻辗转着落在我的额上,“□□大师在甘丹颇章等你,他会送你回去。”
      我大大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住了他,“你都知道?!”仓央嘉措笑着揉了揉我的面颊,声音有些低哑,“你以为不说就瞒得过我了?”
      不自觉地吸了口气,眼底的泪水又大把大把地掉落了下来,“一定要回去么?那个时空里没有你啊……”
      仓央嘉措握住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着,半晌儿见我仍是不住地抽泣着,不禁低头凑向我,温热的薄唇一下一下地吻掉了我脸上的泪珠,“听话,不哭了,你不是知道结局的么……”
      我僵住了身子,胸口凉得再也散不出一丝热气,是啊,我都知道的,一直知道。总是一个人惶惶恐恐地等待着结局,甚至会抱有一丝侥幸,一丝幻想,或许过了今日,我终于不必再患得患失。我还是放不下你,可我没有办法对你说不……
      抬手擦了擦眼泪,我深吸了口气,微笑地望住仓央嘉措,“我知道了,我会按你说的做,我会好好儿的……”身子又被紧紧地拥住,一股温热的气息急乱地喷打到我的耳边,“卓玛,如果我看到了今日,我也会一如当初。”
      喉间蓦然一紧,千万句话海潮似地翕动,颤抖了半晌儿却还是噎在了嗓子眼儿里。最后又看了那清俊的面容一眼,我收住了眼泪,缓缓地将手指松了开来。
      默不作声地转回了身子,使了劲儿想走,却久久地迈不动腿。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儿响起,那股温热的气息渐行渐远,慢慢地就只余了一星半点儿。
      “别再打了,我跟你们下山。”那个沉稳又清亮的声音传来,中间似乎已经隔了千山万水。我望着蓝黝黝的天空,安静飘浮着的白色云丝,这才敢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轻声儿说着,“我爱你,无论你在不在身边,我都会爱下去……”
      周围一下子没了杀喊声,悄无声息的,恍惚不知过了多久,人潮开始攒动,无数的信众纷纷涌向了我的身后。耳旁传来高低起伏的哭咽声,挽留声儿,我恍若未闻地往前走,与所有的人逆开方向……
      甘丹颇章巍峨的白影渐渐映入眼帘时,我的身子几乎麻木地失去了知觉。血管儿里的稠液仿佛尽数化为了冬日的海水,拖着脚下的步伐又深又重。
      迷迷糊糊地走了几步,忽然有个巴掌大的物什从袖管儿里掉了出来,我低头去捡,是那本日夜陪伴着我的小册子。一阵风吹过,唏唏嗦嗦地吹开了泛黄的纸页儿,伸手按住时,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识,如此便可不相思。”
      笔走龙蛇的字迹恍如一条火链儿,迅疾地袭向我的心头。胸口一阵阵地钝痛,双腿虚软得再也支撑不住,我的身子一晃,猛地跌坐在了石板地上。
      余光瞥见绛红色的袈裟衣角儿,我无力地抬不起头,只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轻响起来,“我们只是相爱,难道这也错了么……他是法王,全藏民的信仰,可他也是人啊,会爱会痛。有七情六欲就错了么?那不是人的本能么……”
      “嗡嘛呢叭咪吽。”沉沉的佛号传来,却掩不住声音里的一丝老迈,“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众生有情,爱本无过,只是于五欲执著,生染爱之心,贪念自起,爱已成欲想。”
      我顿了顿,伸手抹掉脸上的泪痕,抬眼望向几步外的罗桑益西,声音也慢慢平稳了下来,“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要真正做到又谈何容易?世间的情爱有千万种,没有感同身受过,又怎么会明白其中的难割难舍?”
      罗桑益西牢牢地盯住了我,黑亮的眼眸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妙色王求法偈中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深溺爱欲之中时,无时不体会忧怖二字。终不愿舍弃,只是因为还不够痛。”说着他微微一叹,面露痛惜之色,“你与他今世早已缘尽,他执意不放,才招来此生劫难。”
      我一怔,吸入喉管的空气彷如刀片一般割在了皮肉上,翕动了许久才说出话来,“原来……这一切真得都是因为我……”
      罗桑益西又叹了口气,双目流露出一丝慈爱,“如今你可已想好,该何去何从。”我曲起了双腿,僵硬地跪在了他面前,恭敬地磕了个短头后,身子又直了起来,“不用想,他要我回去,我听他的。”
      罗桑益西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伸手缓缓地摸上我的头顶。一道白光轻轻地压了下来,我木讷地跪在原地,耳边突然传来沉沉的佛号,“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又仔细地环顾了四周一眼,白墙,灰阶,土黄山体,稀拉的绿树……我缓缓地阖上了眼皮,这个时空,已经没有我在乎的人了,再也没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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