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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情慌 ...

  •   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狗年三月十六日,我站在药王山的山顶上,怀抱着冰冷的瓷罐儿。仓央嘉措盘坐在一旁,嘴边轻声吟诵着超度的经文。等他站起了身,我慢慢地打开了瓷盖子,伸手抓了一把扎西平措的骨灰举在半空中。
      仓央嘉措搂在我腰间的手一紧,我靠在他的胸膛上,眼角渗出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袈裟。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紧握成拳的手缓缓地松了开来,骨灰被风一点一点地吹落下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望着风远去的方向,伸在空中的手挥了挥。你本该过着平静的生活的,不该被卷入这场纷争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扎西平措,再见了,下辈子别再遇上我了,这样,你该能过得幸福一些了……
      彻底地与他告别,失去亲人的伤痛随着时光的流逝一日一日地转淡。尽管扎西平措给我的伤口我永远无法痊愈,也无法释怀,但如今我已经能接受他永远离开我了的事实,并且能够开始平静地想念他,不再悲伤流泪,更珍惜眼下的幸福。
      噶当基里的日子平淡而甜蜜,我一改了往日的懒散,决心跟着仓央嘉措一同作息。每日里,当第一缕晨光从屋顶的透明窗中洒落下来,我在他的亲吻中醒来,睁开眼又在他怀里赖上一会儿,然后跟着他起床,洗漱穿戴。
      仓央嘉措白日里大多不会待在寝宫,我便一个人找事情做打发时间,天一黑就坐在摇椅上,盯着门口等他回来。有时候会恍惚觉得我们只是一对相爱的夫妻,像世间所有普通的夫妇那样,没有宗教身份的牵绊,没有世俗伦理的束缚。
      如果真是如此,那该有多好呢?是不是太过美好,那场景竟连想象都是奢侈。心底觉得苦涩,我只能用世间的事儿总是好坏对半儿来安慰自己。或许正是因为各种阻力,才让我们更加珍惜彼此……
      抬手拿竹笔吸了吸墨,我撑着脑袋,笔锋随意地在纸上写字。望了望窗子外高挂的日头,已是晌午了,往日里这个时候,丹巴早就送午餐过来了,今天似乎有些奇怪。虽然胃里没多少饿的感觉,但闲来无事,我索性走到摇椅边坐下,边晃荡着边盯着头顶的透明窗子看。
      仓央嘉措走进来的时候,我正要恍惚入睡。可身子一被他抱起,睡意一下子就惊跑了。我睁眼瞪了瞪他,却被他面无表情地瞪了回来。半晌儿才回过神,“你怎么来了?”没等他回答,我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唉,来了也没用,下午你又不能陪我。”
      仓央嘉措眸光转柔,刚想说些什么,可望见我的脸色,暖暖的手掌突然探上了我的额头,不出所料,耳旁传来的声音几乎跟石头一样硬,“烧还没退就下床来了?!”
      “嗯。”我坦然地点了点头,下巴搁到他的肩膀上,“反正躺着也是烧啊,一样的。”仓央嘉措沉默了一下,动作轻柔地将我放置到床上,伸手替我拉好氆氇毯子,这才眼神责备地看住了我,“身体弱也不知道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哼了一声儿,目光移向一旁的墙壁,“生病了也是活该,谁叫我冒犯神灵了啊。”仓央嘉措听了伸手将我的脸掰了回来,湿润的布巾蓦地贴上了我的额头,“脑子还挺清醒的。”我一愣,一脚朝他踹去。仓央嘉措不躲不避地受了我一脚,伸手抓到我的膝弯儿,面无表情地塞回了氆氇毯子里,“又开始皮了?”
      “唉……”我低低一叹,眼神木讷地在他脸上流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那晚亲密之后,我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烧,时好时坏,喝药休养都不见效。仓央嘉措替我把了好多次脉,却一直找不出病因。我自知心亏,虽不太当回事儿,但心底总有些不安。
      又被喂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吃了几块糕点儿,我枕着仓央嘉措的手臂,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隐约听见他在我耳旁说话,我也没怎么在意,等醒来的时候,噶当基里已经没了人影。
      我转了转有些酸痛的脖子,揉了揉太阳穴,脑袋似乎并不如睡前那么昏沉了。努力回想方才仓央嘉措的话,只依稀记得似乎是五世□□来了拉萨。如今对这样的事,我早已没了惊讶,更不会像当初那样百般地去猜。
      甩了甩脑袋想打起精神,我下床走到书桌前坐下,刚思忖着要做些什么来打发这漫长的下午,丹巴却突然匆匆急急地走了进来。他将一封信递到我手上,喘息着说,“这是藏王差人给您的……”
      我怔住,“拉藏?!”在脑海里平复许久的阴柔面容浮现了出来,我的胸膛登时被丝丝怒意充斥。丹巴平静了下呼吸,拧眉说道,“送信的人说如果不及时送到您手上,您一定会后悔。丹巴没敢耽搁,还来不及禀报上师就给您送信来了。”
      我听了心头一阵沉甸,接过信急急地将信纸抖了开来,仔细一看,却只有一句话,“卓玛,我想见你”,眼光儿下移,落款处赫然写着“阿旺仁钦”四个字……
      暗自克制了下已渐粗重的呼吸,我试着镇定下来,想了想,阿旺仁钦的笔记我并不认得,但直觉这不是拉藏的阴谋,唯一的可能就是阿旺仁钦已经落到了拉藏的手里。
      我来回地踱了踱步,已经没有时间通知仓央嘉措了,思索了下,我抬头望向丹巴,“送信的人还等在宫外?!”见丹巴点头,心中的想法更加坚定,“带我去见他,等下一有机会,你就差人去禀报上师。”“是。”丹巴看了我一眼,便回身领着我往外走。
      远远地望见高吉格日的身影出现在转经道旁,随着我的步伐,愈渐清晰。那做工精良的蒙古袍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用了那么多的时日来平复伤痛,却还是忘不了埋在心底的仇恨。哪怕是一丝的蒙古气息,也能轻易勾起我胸口的燎原大火。
      见到高吉格日尚是如此,我真得无法预估,若是等下见到拉藏,我会有什么冲动之举。狠狠地咬住了下唇,一股血腥味在口舌间曼延开来。我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忍耐,不知反复了多少遍,直到一个清秀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阿旺仁钦……”我呆呆地望住了几步之外的人,双腿像被铅块儿绊住了似的怎么也挪动不了一步。阿旺仁钦朝我走了过来,步伐有些缓慢,秀气的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容。见他神色没有异常,我不由舒了口气,脚下的束缚似乎也被打开了。
      “卓玛,你……”阿旺仁钦突然开口唤我,声音里的虚弱让我心头一惊。我慌乱地抬起眼,那清秀的身影已在我眼前停住,朝我伸来的手定在了半空中。我一愣,急忙地刚伸手去握,阿旺仁钦的身子却毫无征兆地倒了下来。
      我的两腿一软,跌跪在了他的身旁。抬手去摸他的面颊,这才发现他的脸色已是一片苍白,薄唇上毫无血色,“阿旺仁钦……阿旺仁钦,你怎么了?!”
      “卓玛,我…我很想见你……”阿旺仁钦费力地说着,额头上不住地留下冷汗。我慌得眼泪直流,来回检查着他的衣袍,却并没有发现任何伤痕。
      手指不经意间摸到他的脊背,我一愣,入眼的竟是满手鲜血。难以置信地顺着他的肩膀望去,瘦削的后背上,扎了一柄蒙古短刀,血甚至顺着他方才走来的青石板斑驳了一路。
      我惊得坐倒在了地上,手紧紧地攥住阿旺仁钦的胳膊,连哭都发不出声音来,“你…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我…我给你止血,丹巴,你快去找医来!”
      回身望向丹巴,他也正一脸惊恐地望着阿旺仁钦,连连点头,转身刚想走,却被那虚弱的声音喝住,“不用了!”阿旺仁钦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儿,脸上的笑容淡得有些哀戚,“已经来不及了。卓玛,让…让我和你说会儿话吧……”
      “不!你别说!我马上去找医,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的……”感觉自己的声音越压越低,到后来几乎沙哑,我抱着头痛哭,心底的恐惧却越放越大。抬眼望住阿旺仁钦,他正定定地望着我,薄唇微微颤动,“卓玛,对不起……都是因…因为我阿爸,你弟弟才会……对,对不起……”
      “不,不是的!”我激动地大喊,涌出眼眶的泪水湿透了脸颊,“这根本不关你的事,也不是你阿爸的错,扎西的死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如今我又害了你,对不起,我是个不祥的人,我……”
      “不,你不是……”阿旺仁钦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心,另一手费力地抬起来摩挲上了我的额头,“你是仁钦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儿,只…可惜,你…爱的……不是我。卓玛……”他缓缓地移动手指,微凉的指腹摸上我的脸颊,“答应我…不要自责,你…你没有害我,就…算没有…爱上你,他…也不会放过我的……”
      “阿旺仁钦……不要!不要离开我……”我放声大哭地攥住他的肩膀,眼泪滑落在他的衣袍上,打出深深浅浅的印记,“扎西已经走了,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么,你们怎么能这么狠心……叫我怎么去承受……”
      “卓玛!”手臂突然被紧紧地握住,阿旺仁钦一脸薄怒地望住了我,“答应我,一定不要自责!不然……我…死也不会…安…心……”
      话音刚落,阿旺仁钦的痛苦神色蓦然僵在了脸上。我身子一晃,绝望地坐回了地上,任由握在手臂上的双手缓缓地松了下去,胸前猛然一重。
      我紧紧地抱住阿旺仁钦倒来的身躯,眼底干涩地再也流不出泪来,“你们都骗我,都骗我!一个个说不会怪我,到头来却这样地报复我……”
      呆呆地等了半晌儿,却再也等不来任何回应。感觉怀中的身躯正逐渐转凉,我的心一寸一寸地沉入了谷底。好疼,真得好疼,太多积压已久的疼痛,不受遏制地反弹上来,烈火似地烧灼我的皮肉……
      一双古铜色的蒙古靴在我眼前儿站定,我不想抬头,只是听着拉藏嘲讽的声音在耳旁响了起来,“哼,这样就承受不了了?”
      我一顿,将阿旺仁钦的身体推给一旁的丹巴照看。丹巴不安地看住了我,无声地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后,站起身来,“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么?”
      或许是我眼底毫不掩饰的讽刺,拉藏冷漠的面容笼上一层薄怒,“达瓦卓玛,事到如今,你还要不知悔改?!”
      “悔什么?”我冷冷一笑,眼光缓慢地扫向他阴柔的面颊,“我选择的,我从不后悔。那些能悔的,我逃不开也躲不掉。一切不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么?怎么,难道布局的时候没有预料到这些,还是,有些东西你永远都掌控不了?”
      拉藏听了眸光一沉,嘴边扯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是啊,我怎么算计都没有办法掌控你,所以,如果得不到你,我一定会毁掉你。”
      “杀了我么?”我不耐烦地说道。拉藏闻言嗤笑,“毁掉一个人有太多方法了,死不过是最简单的一种。”我愣怔,还未及反应,耳边又响起拉藏冷漠的声音,“你看到了,爱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也一样。”
      胸口蓦然一痛,我紧紧地攥住了手指,好一会儿,才将翻江倒海的痛意稍稍平复。再抬起眼时,拉藏已是俯了下身,锐利的目光正直直地盯着我的脖子。我一愣,刚想惊觉地退开,衣襟却猛然间被一扯,“嘶”的一声,锁骨上大片的吻痕露了出来。
      拉藏的眸光越发得阴暗,手指几乎要掐上我的喉咙,“哼,佛门弟子的滋味比普通男人要好很多吧?是不是觉得怎么尝都尝不够呢?!”
      我没说话,直接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拉藏的嘴角竟然被我打得渗出了血丝。见他一脸不在乎地拿袖子擦了擦,我暗自握住了袖中的硬物……
      “真是奇怪,一向身手敏捷的汗王竟忘记了躲开?!”我放松了下有些麻痛的手掌,眼光木然地看向拉藏。他回视住我,下巴轻微一动,“我也很奇怪,我为什么没有躲开。”
      狭长的丹凤眼突然一眯,拉藏伸手迅疾地朝我腰上一拧,“啊……”,等我反应过来,身子已被转了个向。拉藏从身后将我圈住,一手束住我的双腕儿,一手直接伸向了我的袖中,摸到硬物后冷冷一笑,“藏着腰刀做什么,难不成是想杀我?”
      望着他拿走腰刀,神情冰冷地抬手把玩着,羞耻与愤怒一下子冲上了脑门儿,我开始死命挣扎,扯嗓子大喊,“我当然想杀你,我做梦都想杀你!拉藏,我恨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拉藏闻言呼吸一滞,手未松开,但力道却小了几分。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侧头贴近我,炽热的呼吸喷打在我的耳旁,犹如针刺,“果然只有这样才能将你彻底推开……哼,达瓦卓玛,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轻易就让人看透呢?”
      我被他语气里的那丝伤痛惊得一顿,脑海里浮现出他在哲蚌寺街道里救我的场景,如闪电破空滑过,心底坚定许久的想法竟有了一瞬间的松动。
      思绪恍惚间,拉藏将腰刀塞回了我手里,声音里似乎带着笑,“真得这么想杀我么?好,我成全你。”说完握着我的手一紧,只听见“扑哧”一声儿,腰刀整个儿没入了拉藏的肋下,鲜红的血液涌出来,迅速地沾湿在他的蒙古袍上。
      我的身子一僵,手哆嗦着放开了刀柄,转回身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眼前的拉藏正站得有些佝偻,他伸手握住扎在肋下的刀柄,猛然间将腰刀拔了出来,也不扔,只是拿手紧紧地攥着。
      周围的蒙古兵“呼啦”地将我团团围住,拉藏没有动作,只是抬眼看住我,面上的神色变得模糊不清,“无论我怎么讨好你,你都不会爱我。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自讨苦吃。我拉藏的生命里从没有出现过爱,当然,我也不需要。”
      我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儿,直到他“咣当”地甩下手中的腰刀,声音冷硬地对我周围的蒙古兵喝道,“退下!让她走。”一阵兵刀回鞘声传来,蒙古兵迅速地退回了原位。
      丹巴扶着阿旺仁钦的尸体走到我身旁,转头望向那毫无生气低垂着的脑袋,我默不作声地将阿旺仁钦的手臂扶上了自己的肩头。
      没再去看拉藏,我转身步伐踉跄地往回走。沉沉的重量压在肩膀上,一股股酸痛与无助袭上我的心头。太阳穴一阵涨疼,脑袋昏昏沉沉的,视线里花白的日光,似乎也在跟着天地旋转。
      该往哪里走呢?在这没有我容身之处的地方……抬头望向远处巍峨矗立着的宫殿,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彻头彻尾地将我包裹住。
      在布达拉宫的宫门外看见仓央嘉措的身影时,那一刹那,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心中的幻象。可纵使如此,情感的本能永远快于理智。等我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跌撞地冲到了他面前。
      “仓央嘉措,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我痛哭着钻入他的怀中,泪水急乱地滑下脸颊,落在他绛红色的袈裟上,“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谁也不能……”
      仓央嘉措一怔,看了看我,目光转过倒在丹巴肩上的阿旺仁钦,面色微微泛白了起来。许久都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我的心头一阵慌乱,抬手圈住他的脖子,我哆嗦地将湿透的面颊紧紧贴住他的下颚。
      也正是在那时,模糊的视线里,似乎只是几步之外,以五世□□为首的一行高僧喇嘛正目光沉沉地望着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情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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