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如心》扬昭

32、夜访

　　次日清晨，大雨已停，灰白色的薄云裂开了缝，露出了蓝天。
　　宫宇大殿，银质的香薰炉内青灰已冷，残留下的烟雾还在迷绕着，缠在皇帝的身上，使他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轻纱。他伸展筋骨，掀开幔帐欲要下床，却被幔帐内一个赤身裸体的娇媚女人白如葱的玉臂紧紧缠绕着，身为皇帝的女人，她摈弃一切尊严，□□，毫无羞涩地做着最后的乞怜，乞求皇帝的再次临幸。
　　萧无奕厌烦的撇下床榻上娇艳欲滴的妃子，于他眼中女人皆是一样，他若想得到便没有不可以，他若不想便只视如玩物，皆是入不得他眼。他大力推开床上的人，懒洋洋地坐到外殿的御座上，更衣、梳头、漱口、擦脸，太监宫女十几个人忙前忙后地环侍着。
　　正在这时，晨起一直未见的王连海，进得殿内，面容镇定，步子却是匆遽的，像是有要事禀报。萧无奕知晓，是鲁门那边有消息了，但定是无用的进展，否则他也不会在殿外等了这许久。
　　萧无奕猜的果然不错，鲁门派传使带回了消息，“夜袭淳王府者，疑南诏所为。敌方神异诡秘，却与以往不同，未得圣意，鲁门不敢擅自打草惊蛇。”
　　萧无奕点头，脸上却未有任何变化，多少年，南诏的顽强着实让他佩服，无论是暗杀、战争，亦或议和、和亲，蛮族终归只是蛮族，惨败与耻辱，均是不能使他们死心。然此时再听到这样的回报，无论南诏再派出何人，甚至他们想要破坏的，于萧无奕已是可以做到波澜不惊，“果真还是他们，确是不让朕有一时一刻的松心啊。”
　　“鲁门望请皇上示下，接下来……”
　　“南诏…不必理会。”萧无奕笑得轻蔑：“他们惯用一些暗度陈仓、毁尸灭迹的伎俩，若继续查下去必是费力费时，不过是些暗探子，成不了大事，派少许人依迹跟着，其他人朕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让他们去做。”
　　传使领旨退出大殿。萧无奕已然换上朝服，王连海上前拿起玉梳，撩起垂肩的青丝细致入微地梳着每一寸，萧无奕双眼微闭，悠然随口问：“她死了吗？”
　　王连海知晓皇上问的是谁，可那个女人真如初见查探时那般清明吗？若不是她这几年的衷心，或许也不会活到今日，然而这不仅是他一人的怀疑。他细声回禀：“没有死，奴才已经安排妥当，待她痊愈，她又可以回来伺候皇上了。”
　　萧无奕咂着茶，满意地说：“那就好，死很容易，量她也没这个胆量。”萧无奕顿了顿，心中有事，摈退了其他奴才，方才道：“王连海，朕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王连海闻言稍许怔忡，他自是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忙跪地叩首：“奴才不敢与皇上商量，奴才一切听从皇上的吩咐。”
　　萧无奕没有理会他，自顾说下去：“昨夜事发，淳王府终日大门紧闭，各个出口都严密封锁，朕派人前去探听虚实均都无功而返。”萧无奕不禁蹙眉，“朕…很想知晓江籽若的伤势。”
　　“皇上的意思是…”王连海心中一悸，他听不懂，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他愈发不懂了。然，他只是个奴才，主上的心思他无需全部明白，妄自猜测只会惹祸上身，唯有低首沉服、谨遵圣意。
　　“朕想去淳王府探望，你意下如何？”
　　王连海沉思片刻，方才说：“依奴才愚见，皇上此番若要贸然前往恐怕不妥，也有失身份啊。籽若公主近些日子麻烦不断，这次又被鄢红一箭刺伤，想必淳王一定胆颤心惊，害怕极了。这才紧闭府门，封锁消息，不敢伸张。您忘了，他现在可是惊弓之鸟，不仅整日担惊受怕，还手无寸铁无从追查凶手下落。如果皇上贸然前去，淳王一定把所有矛头指向您，这岂不给公主留下不好的印象，将来想要收服可就难上加难了。”
　　萧无奕点头：“公公想得周到，有何高见就直说吧。”
　　“皇上如果实在担心公主的伤势。奴才可以替皇上暗访淳王府，一来了解籽若公主的伤势，二来带去皇上的慰问，表明皇上的心意，让淳王明白皇上是仁慈的，好让他安分守己感激皇上，这样籽若公主也会感谢皇上。其实女人都是一样，她现在只是贪玩，等她受够了淳王府的禁锢，受够了整日大大小小的伤害，再加上皇上的关心，她很快就会倒向皇上这一边，到时没了这个牵绊，就算太后如何阻拦，生杀大权不还是在您手中么。”
　　王连海的话说到了萧无奕的心坎里，“王公公一语惊醒梦中人。好，就按你说的去办，事成之后，朕重重有赏。”萧无奕想了想，复又补上一句，“鲁门带回来的消息你要讲给他听。”
　　“是。奴才遵旨。”

　　王连海奉了皇帝的旨意暗访淳王府，身边只带了一个随从，加上萧无奕赐给王府的御医，一行三人换了百姓的衣服穿梭在夜色当中。当来到淳王府时，三人的贸然出现，着实把大家吓了一跳。
　　“王爷，奴才此次前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慰问籽若公主的伤势，不知公主的伤势如何？看过医没有？这位是宫里的御医，是皇上赐给王爷和公主的，以后就算是王爷的人了，他终生效忠王爷，王爷可以随意使唤他。”王连海一边恭敬地与无轩说着话一边奚落着身旁的御医，“还不快去，如果公主的脸上留下疤痕，皇上定要了你的脑袋。”看御医样子年纪尚轻，没什么经验，听到一个太监的呵斥，脸上竟也一红一白，怔忡不宁。
　　终生效忠本王？这点伎俩无轩一眼便识破，所谓的御医也不过是安插在淳王府的眼线而已。无轩上前阻拦，“慢着。公主的伤本王自会安排专人护养，就不劳烦宫里的御医了。皇上公事缠身，日夜操劳，还有时间关心本王和公主，本王实在受宠若惊，在此谢过皇上。天色已晚，皇上明日还有早朝，公公是不是该回宫伺候皇上入寝了。”无轩厉色直言，颇浓的逐客意味让王连海颜面尽失。
　　虽然颜面上受了损失，但王连海毕竟久居深宫，这华丽的混水到底有多深，他是清楚的。遂仍然浓浓的堆上一脸的笑，慢条斯理道：“王爷，您气从何来呢。您这颗心奴才是万分了解，但事隔多年，王爷就算是为了江山社稷、国泰民安，也应该放下了。皇上宅心仁厚，念及手足之情，赐您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早已不把多年以前的事放在心上，现如今王爷又何必计较呢。到头来，伤及无辜，受伤的还是百姓，王爷于心何忍啊。况且公主此次遭遇不明伤害，您在这里跟奴才生气，气坏了身子，耽误了公主的伤，得不到好的医治，那王爷、皇上，乃至太后都会不安心的。”
　　王连海的一席话，无轩哑口无言。皇威在上，无轩心系黎民百姓，虽有血海深仇，但他也不敢跃雷池一步。皇权至高无上，这不是因为哪一个人继承，就可以泯灭的，封建皇权的枷锁把无轩禁锢得越来越无力抵抗了，这是他始终无法回避的，难道他真该停手吗？他恨自己过不了这一关，他动摇了，王连海这一招着实见效了。
　　站在一旁的阿远气不过王连海狐假虎威的谄媚样子，他的信仰可没有无轩那般高大，在他的心里无轩就是皇权，同样是至高无上的，不得任何人践踏，否则他会拼了他的性命。他才不管眼前的人是不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是不是宫里举足轻重的大太监总管。他横眉冷对，大声怒道：“王公公，不要在王爷面前假惺惺了。如果不是皇上，江姑娘又怎么会无故受伤。还请公公和这位宫中的御医速速回去吧，只要皇上不烦扰淳王府里的人，我们大家自会安心。”
　　王连海听罢此言，不动声色，脸上仍挂着微笑，可心里却充盈着挡不住的怒火：“阿远小将何出此言呢。皇上日理万机，公文奏折像小山一样，堆在那里批改不完，皇上又有何空闲来烦扰淳王。阿远小将不要胡言乱语，挑拨离间、污蔑当今圣上，这哪一条罪名都可治你死罪。这天下的事，只要皇上愿意，皇上都可以知晓的清清楚楚。皇上若当真要伤害公主，何烦如此设计，况且还是在万岁盛典之上，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您说对吗，方总管？”话尾，王公公挑眉看向方总管，眼神里充斥着警告，看得方总管不禁冷颤。王公公说的不错，这天下所有的事有什么可以瞒得了皇帝，这算是普天做皇帝的人最耀人至上的特权了。无轩和方总管此时心里明白，萧无奕已经全知晓了……
　　阿远见方总管怯懦的样子，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欲要继续理论，忙被方总管拽了下来。
　　“王公公能说会道，这要在辩论会上，可是神辩啊，是当之无愧的首席大辩啊。”一声银铃之音，有些模糊不清，似嘴里含了东西。但出此言者必定是神人，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从内厢里走出的籽若一语惊人，含糊不清的话语让人免不了会错意思，直惹得大家掩不住地笑。王连海脸上也忽青忽白，尴尬不已，不见了刚才的神气。但抬眼望向籽若，脂粉气的老脸却也惊讶万分。只见籽若靠着红漆顶柱，脑门上涔了一头的汗水，打湿了额前的青丝，看上去十分疲倦。苍白的脸没有血色，双手捂着脸颊的伤口，不时呲牙咧嘴。看来伤口不浅，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鄢红那个女人不知道又要受什么苦了。
　　籽若不明所以，双手捂着自己的伤口，依然含糊不清道：“你们笑什么？我这是在夸王公公。”
　　公主说夸，做奴才的怎有不谢恩的道理。王连海低着头，红着脸，极不情愿地快语回着：“奴才谢公主夸奖。”
　　这一夸一谢，更引得众人大笑不止。
　　王连海是何等人物，他懂得孰轻孰重，否则也难在皇上身边伺候了那么久。丢了颜面是小，误了皇上的大事可是他一百个脑袋也担待不起的。
　　他正了颜色，一如往常，毕恭毕敬地走近籽若，但始终保持着主仆距离，谨小慎微道，同时也是说给无轩听：“公主有伤在身，不宜操劳过度，但皇上的旨意奴才还是要说给公主听，也好让奴才回去复命。公主只管听，不用搭话。”王连海顿了顿继续说：“皇上与淳王的恩怨想必公主已有所耳闻，但不管皇上曾经做过什么，大家的出发点是一致的，那就是为了昊天王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这些年皇上也是这样做的，他没有辜负当年先皇的期望，昊天王朝还是萧姓的天下，并没有落入外姓人手中。皇上此次派奴才前来就是希望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可以得到王爷的原谅，可以真真切切的关心王爷，关心公主。皇上没有亲自前往，但皇上的真情天地可鉴，日月可明。只怕王爷心里还是有个疙瘩解不开，坏了气氛，兄弟之间的隔阂也就更深了，所以先派奴才前来做个铺垫，希望王爷和公主可以了解皇上的一片良苦用心啊。公主此次遭遇不测，皇上担忧不已，据密探回报，敌国确实利用了皇上与王爷的不和，在上面大做文章，想来公主此次遭遇也是和这个有关。”
　　王连海的确厉害，几句至情至深的感人话语，合理贴切，半句纰漏都没有，听得众人半信半疑。籽若托着脸颊，看着王连海飞快蠕动的黄齿红唇，竟看得重影儿了，木讷地站在那一动不动。
　　“那…那飞刀信又作何解释？”阿远一句结结巴巴的问话，显然有些相信了。在旁的籽若一晃神，眼前的黄齿红唇又要飞快前进了。活人能被说死，死人能被说活，这境界籽若今日真是开眼了。
　　王连海面带微笑，不慌不忙，继续道：“飞刀本是皇上戏谑的把戏，王爷不应奇怪，如果不以此法告知王爷，找个小太监来传话，说公主安全，留宿宫中，请王爷放心。奴才相信王爷说什么也不会放心的，指不定又要怎样猜疑皇上的一片好心。王爷，您说对吗，奴才可猜中？”
　　无轩绷紧了脸，黯然不语，今日王连海所言，无轩一时难以消化。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不是不明白，天下安康才是百姓万福，若自己硬要挑起事端，势必丧失民心，即便得到天子之位又会如何，真要让百姓揭竿而起才是他真正所想要的吗。
　　王连海见众人不语，心里早已胜券在握，也不枉费他白沫横飞的卖力了。他舒口气，走近籽若，轻声说：“天色已晚，公主，您好生歇息。皇上只想让您明白，皇上的心是系着公主的，您痛皇上跟着痛，皇上不希望您再受到任何伤害。”
　　籽若微愣。
　　无轩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王连海最后的话在无轩听来分外刺耳，却是意料之中。如此一来，趋利避害，必会有一个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