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传奇之私奔风波》江畔的猫

31、第三十一回 湖畔三日（二）

　　梅林用勺子把咸蛋一枚枚取出来，放进桶中，埋入残雪里凉着。红薯也烤好了，他一边撮着嘴吹气，一边转着圈剥皮。

　　亚瑟的目光静静地追随着他的动作，柔和安详，梅林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方才的激愤变得不那么真实——犯得着那么不依不饶吗？

　　“你一直都吃这个吗？我上次来，你也是吃红薯。”沉默对于他们俩来说是种尴尬，互相挖苦吵闹不休才是他们相处的正常状态，亚瑟找出句话来率先破冰。

　　“是啊，还有豆子汤，我下午煮给你吃。冬天只有这些吃的，最近的集市离这里好几十里，我就没去买面粉。十里外有个小山村，只有十一户村民，刮暴风雪前，我去找他们买的豆子和红薯，还好买得多没吃完。”

　　“我来的路上碰到兔子、獾、狼、野猪、狐狸、熊，还有不少在这越冬的鸟，其实可以打点来吃，你打猎技术不行，不过，你的魔法不能用来打猎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用不着呀，我吃这些就很好。”梅林把剥好皮的红薯递给亚瑟，拿起咸蛋，在火塘边上敲开，撕开里面那层薄膜，蛋壳附在薄膜上跟着掉下来，一个光滑的整蛋麻利地剥好，递给亚瑟。

　　亚瑟一口咬掉半个，蛋白细嫩滑口，蛋黄已成红色，咬一口油汪汪，咸淡恰恰适口，他赞了一声，“蛋腌得正好。”

　　梅林轻轻抿嘴，露出两个浅浅的笑涡，“你吃得惯这么素吗？”他知道亚瑟是纯纯的肉食动物，蛋在他眼里也算是素的了。

　　亚瑟没有接话，吞下两个红薯四个咸蛋，沉默好一会，才开口说，“到你这来，有吃有喝就不错了，这次你招待客人比上次好很多，上次来，我连口水都没喝到。我那天一天都没吃东西，其实从头天晚上就没吃。所以，心情不太好。”这话听着很讽刺，但是亚瑟的声音没有一点讥讽的意味，连同他的面色一样平淡如常，他的眼睛盯着火苗，没有看梅林。

　　“对不起。”梅林干巴巴地说，报复来得这么快，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上次的湖畔事件原来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悲惨记忆，如果亚瑟是饿着肚子来找他，却发生那样的事情，自己是始作俑者，真的不可原谅。 “我那时候太……紧张了，我以为……你已经知道我会魔法。”

　　越是真心实意的愧疚，越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平日的伶牙俐齿到了关键时候都使不出，连话也说得磕磕巴巴。

　　“其实魔法的事你早就可以告诉我，我就算……”亚瑟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又落回身前，做了个毫无意义的手势，“算了，不说了，过去了的事。”

　　“真对不起。”梅林机械地继续道歉，他终于知道自己有多蠢——刚起床的亚瑟和饿着肚子的亚瑟是最惹不得的，他居然对着长途跋涉饿了一整天的亚瑟说“亚瑟你好，我是巫师”，还有比这更糟的时机吗？

　　亚瑟看着他的呆相，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化，他一忍再忍，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嗨，说真的，梅林！我完全没想到你会把我说的话这么当回事，你以前可从来不是。”亚瑟快活地眨着眼，“我一直以为，卡梅洛十万一千八百七十二人，不把我的命令放在眼里的，就你一个，原来不是，这可真让我深感欣慰。”

　　梅林哑口无言，亚瑟的命令一直是他的耳边风，这一点，主仆二人连同王宫上上下下，人人心知肚明，只是没有人肯戳破。

　　亚瑟笑得更开心了，真心实意地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我很高兴你居然这么重视我的话！好了，我已经快被喂饱了，请去喂下马吧，马也很累。”

　　“好！我马上去。”梅林答应着，逃跑似的飞快地爬出屋子，去湖里提了满满一桶水，一路泼泼洒洒走去厨房，说是厨房，其实只是个搭了三面的棚子，勉强遮蔽风雨，最近风雪大，也就废弃不用了。

　　梅林先给两匹马喂了水，洗干净豆子和玉米，搅拌均匀，趁着马埋头吃食的时候，他用软毛刷蘸水挨个给它们清洁毛发。两匹马浑身都是泥浆，结成一块块硬壳，和毛发绞在一起，马蹄铁磨损得厉害，马骠都快掉光了。不用亚瑟说，梅林也知道它们吃了多少苦头，这两匹马是他一直养着的呀，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哪块骨头怎么长的，哪里肉多哪里肉少，他可都清清楚楚。

　　梅林仔仔细细把干泥浆浸透水，再一点点剥下来，一大桶水很快就变成了泥浆，马儿们油光水滑的皮毛渐渐重见天日。

　　亚瑟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来，抱臂站在他身后。梅林感觉到身后阴影压人，回过眸子，笑着瞟了亚瑟一眼，随口说，“你的马跟你一样挑剔，豆子不干净不吃，水不洁净不喝，身上不干净就老躁动，都是给你惯的，你呀，对马比对人好。”

　　“是吗？”

　　“至少比对我好！”话音未落，梅林就后悔了，他是这段时间憋疯了么？为什么老说些蠢话？
　　身后的人没有答话，良久之后突然冒出一句，“以后不会了。”

　　“What”

　　亚瑟不再搭话，提起桶，“哗”地把泥浆水泼出去，走去湖边另提了一桶来。

　　有些事亚瑟懒得让梅林知道：如果不是梅林的信一封更比一封透着消沉哀凄的调子，他根本不会这么早就来阿瓦隆。如果不提前来，他也就不会迷失于暴风雪中，在陌生国度的崇山峻岭中兜兜转转三天，在及膝的雪地中爬行，在月黑风高的山林中与野兽为伍，夜宿山穴手握利刃听着狼嚎声入眠。这些事，他会跟梅林说吗？他会说我是因为担心你才放下极其重要的事来这里，他会说为了接你我差点死在荒山野岭吗？不！他不会，永远都不会。

　　身为王者，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抱怨毫无意义，而他从来就不会对梅林市恩。

　　喂饱马，回到屋里，梅林在火塘的另一边用宽木板搭起一张床，和他自己的床隔着火正好并排，厚厚地垫上三层干草，铺好床单，直起身来，“只能这样了，陛下。”

　　梅林使用了敬语，他发誓从现在开始，做个懂礼节不抱怨的好仆人。

　　亚瑟坐上床沿开始脱靴子，“说陛下的时候应该鞠躬，你的礼节又退回原状了。要是不想这么麻烦的话，就别用敬称，亚瑟这个名字你叫了也有几千几万遍了吧。”

　　“是，亚瑟陛下。”梅林轻轻一笑，把自己的枕头和被子抱过来，蹲下身帮亚瑟把鞋袜从脚上拽下来。亚瑟迅速地剥光自己，钻进被子。

　　梅林一边忙着弯腰捡被亚瑟扔在地板上的衣服，一边说：“我烧点热水你洗个澡再睡，很快的。”回答他的是亚瑟的鼾声。在头一沾枕头就能睡着这一点上，梅林对亚瑟佩服得五体投地。

　　亚瑟脱下的衣服由外至内全是湿漉漉的，入手粘连，夹着刺鼻的气味。靴子更象是在水里泡过一样，手按下去水就冒出来。

　　这个木头呆子，衣服都湿成这样也不知道换身干的，真地以为自己是铁做的么？铁也会生锈的！

　　梅林咕噜着走到床边，凝视亚瑟的睡颜，心中微微一震：不知道是不是仰面向天的缘故，亚瑟看起来比分离的时候又瘦了一大圈，两腮凹陷下去，颧骨突起，显得眼眶格外的大。他的双唇闭得很紧，下颌的曲线倔强地伸展着，短短的胡渣给他英俊的脸庞添了几分成熟与沧桑。他的右臂直直地伸出被子外，手紧握成拳，象握剑一样牢牢抓着被角，即使在睡梦中，亚瑟的整个身体也是绷紧的。

　　梅林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轻轻摩挲亚瑟的脸庞，触手处参差不平，他养尊处优的王子，原本光滑柔嫩的肌肤变得象粗糙的牛皮纸，脸和脖颈上泛着成片的细小颗粒。

　　这不是梅林熟悉的那副鲜活慵懒的睡颜，不久前这副躯体还是四肢摊开懒散地横在床上，晨光中的肌肤光洁细腻，金色的头发熠熠生辉。

　　荏苒光阴，年华如流，亚瑟就这么长大了，不再是他无忧无虑，傲慢不羁的王子。时间毫无停歇地将他们带离，把他的笨蛋王子永远封存在逝去的洪流中。他梦寐以求的王终于向他走来，而在这一刻，他却无比怀念那些曾经的年少轻狂。

　　他轻轻掰开亚瑟的右手，把他伸在外头的胳膊放进被子，将露出的肩头掖好，红着眼圈坐回火边，开始替亚瑟烤靴子。

　　整个下午，梅林都在安静地做事：煮豆子汤，喂马，用魔法砍柴，把衣服一件件洗好，挂在外面树枝上让风吹个半干，再收进来用火烤透，叠好放在亚瑟枕边。亚瑟一直睡得很沉，连翻身都极少，他一直睡到繁星满天，也没有丝毫要醒来的意思，梅林思忖再三，决定不要唤醒他。

　　一直守候到午夜，亚瑟也没有醒，梅林轻手轻脚爬上自己窗边的小床，夜色深沉如梦，浩瀚银河星光点点，低低地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寒风依然呼号如泣，只是有了亚瑟均匀的呼吸声伴奏，变得象吟游诗人的新年颂歌一样悠扬动听。梅林心中有着长久未有的安宁和满足，默默回想着前尘往事，他恬然睡去。

　　这许久没有过的香甜梦境让他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天气晴好，雪开始融化，水顺着房檐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窗外寂静的雪原，枯老的遒枝之上，飞鸟无故受惊，“嘎”地一声飞离枝头。他懒懒地翻身，正对上一张凌乱的床铺。

　　“亚瑟！”被子已经没有余温，亚瑟起来很久了吗？

　　四下无人，马在湖畔安然地饮水。雪地上，两行深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芦苇荡中。

　　“亚瑟！”梅林高声呼喊，芦苇荡高过人头，看不到亚瑟在哪里，也没有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