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三十回 湖畔三日（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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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晴，梅林和衣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百无聊赖。从窗子开着的一条缝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阿瓦隆主峰：斧削出来似的陡峭，笔直戳向天空，天光时明时暗射在山头，积雪反射的光也跟着阴晴变幻，忽而亮白耀眼，忽而灰白暗沉。他呆呆地看了不知多久，直到一团絮状流云慢悠悠从山顶飘过，天空一澄如碧，才蓦然惊觉：暴风雪早已停了呀！
算算日子，暴风雪已经肆虐15天，早在10天前，积雪就将半个小木屋掩埋，只露出窗户和屋顶，奋力拽开门，大堆的雪跌进来，他索性搭个凳子在窗下，每天从窗子爬进爬出，他用魔法保证积雪刚好埋到窗子下方，进出方便得很。而最近两天，他干脆就没出去过。
有什么好出去的呢？大风吹得人能飞起来，飞禽绝迹，走兽无踪，人烟杳然，出去做什么呢？天地之间，只有他孤单单一个人，住在这孤零零的小木屋里，二十多天没有跟活人讲过话，十多天没看到过活物——连鱼都躲到冰层下水深温暖处去过冬。没了克瑞丝丁，他也懒得去钓什么鱼，反正就他自己，吃什么都行。
梅林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探头看了看外面，发现无事可干，又躺回床上，换了个姿势，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太安静了！死寂呀说的就是这里！耳边净是些细细碎碎的声音。窗外有枯枝受不住雪的重压，啪的一声折断，在这寂静的世界里，算是了不起的响动。他翻过身，侧身对着火堆，碗口粗的木柴欢快地燃烧着，映红半间屋子，“唉塔”，他没精打采念了声咒语，堆在墙角的木柴自动滚过来添加进去，火烧得更旺了，火苗窜起老高。真怕烧到屋顶耶，要是再来一场火灾，再在这冰天雪地伐木盖房子，他可受不了！赶紧又念个咒语，刚添的柴禾跳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熄灭。
困在这里真难过啊！梅林痛苦地想。在这个空旷的地方，连说话都别想听到回声，他每天大声诵读一个小时的咒语，以防自己声带退化。
“上帝啊，古教诸神啊，随便什么神啦，救命啊，我太无聊了！我要无聊死了！我要寂寞死了！我要孤单死了！等不到兰斯洛特，我自己就要死了！”这是他自创的咒语，用于治疗独孤症，每日必诵三十余遍，今天这才是第三遍。最难熬的毕竟是夜晚，就算身负绝世魔法，大法师梅林还是怕黑怕鬼怕冷怕夜风哭号一样的声音，最怕的，当然是孤独。
随便他怎么乱叫，没有人理他，连湖中仙子弗瑞雅（注）也不肯现身。
中午时分，当隐隐的马蹄声传来的时候，宛如天籁之音，梅林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真的是马蹄声！很轻很遥远，但绝对不同于寻常那些刮风下雪乌鸦叫的声音。他嗖地窜到窗边，极目远眺——宽阔的湖岸，白色的骏马，红衣的骑士，正在广袤的雪原上缓缓移动，宝剑发着银光，衣袂在风中飘飞——活的！绝对是活的！
他身手矫健钻出窗子，撒开长腿，一路狂奔迎上去，一颗心呯呯呯地乱跳，不会是亚瑟吧？那种红，噢，或者，亚瑟派人送信来了？那是卡梅洛骑士的红披风啊！他越跑越近，天啦天啦，乱糟糟的金色头发，胡子拉碴的下巴，湛蓝色的眼睛，好熟悉的一张衰脸，这活物竟然真的是亚瑟啊亚瑟！
“亚瑟！啊……扑……。”也许是某个埋藏在雪原下的石块绊脚，也许只是雪地打滑，或者根本就是故意的，梅林扑倒在松软的雪地上，摊开四肢，咯咯地笑个不停。
再不看到个活人，他快要疯了呀，来的这个活人，竟然还是亚瑟呀！
亚瑟没有穿盔甲，轻松地跳下马，脱下手套，向他伸出手，脸上似笑非笑，“梅林，诚实地说，你的礼仪大有长进，不过，只需要膝盖下跪就行了，五体投地这样的大礼只用在吊唁遗体。”
梅林趴在雪地上，仰起头，笑个不停，“无意冒犯，我以为我看到的是陛下的鬼魂。我快要疯了！”
“疯狂就是你的本性，从来没有变过。”
亚瑟抓住梅林细弱的手腕。他的大手温暖有力，梅林被他拖拽着滴溜溜滑了半圈，终于象木桩一样竖起来，“亚瑟，你怎么来啦？我写了这么多信，也没看到你回一封。”
我又不会魔法，回你个鬼回！亚瑟心里想着，嘴上应道，“我回卡梅洛，顺便过来看看。”
“顺便？你回卡梅洛顺哪条路也便不到这里来呀！”梅林扁扁嘴，偏头看牢亚瑟，眉弯眼笑，“你还多带了一匹马来？是来接我的吗？”
“切！”亚瑟嘴撇得象河马，鼻子里重重“嗤”了一声，“当然是接兰斯洛特的！兰斯洛特是卡梅洛的第一英雄，值得我亲自来迎接他归来。”
梅林接过缰绳，“那要是上次死的是我，你会封我做英雄吗？本来应该是我的，兰斯洛特他抢在我前头了。”
“我会封你做第一白痴！”亚瑟不再理会梅林，警惕地四处张望，视野范围内，暂时没有发现那位小姐手持马鞭彪悍的身影，难道是在屋子里？
梅林把马安置在厨房，没有别的马的影子。
跟在梅林后面爬进屋子，里面也空无一人。
亚瑟心里已有七八分把握，单刀直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克瑞丝丁呢？”
“呃，她，应该是，回家去了。”
亚瑟心中一块巨石扑通落地，顿时觉得眼前这小小的木屋开阔又敞亮。出于良好的皇家礼仪，他优雅地皱起眉头，深表关切，“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突然就回去了？”
“我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梅林的高兴劲统统消失，一副沮丧样。
“你给她留的东西不够吃，所以她回家了？”
“嗯……是。”
其实不是！梅林连夜做的那些熟食都被克瑞丝丁扔到湖里去了，所有她拿得动的东西都被扔进湖里，最后还不解恨，一把火把木屋也烧了。当梅林回到阿瓦隆，对着一地废墟傻眼的时候，芙瑞雅浮出水面，把所有事情一一告诉他。
“你离开不久，她就起身了，她非常生气，然后……” 弗瑞雅温柔地摊开手，脸上的表情一半是同情另一半梅林也不知道算什么，反正怪怪的。“最后，看着房子烧干净，她才骑马走的，所以，我也没有办法帮你把房子保住。”
弗瑞雅深表遗憾，隐身前嫣然一笑，“鱼儿们都说你做的饼很好吃。”
一张羊皮卷被匕首钉在枯萎的榉树上，痛斥梅林这个骗子，克瑞丝丁的怒火从羊皮卷里蹦出来抽打着梅林的面颊。
梅林知道克瑞丝丁性烈如火，但是火到放火烧房子倒是完全没料到。头一天晚上，当他提出要去帮亚瑟的时候，克瑞丝丁的反应相当激烈，出言如刀，梅林无力招架，狗血淋头之后，为了避免冲突，他一夜未眠，连夜做饼，再留下书信，趁天黑悄悄摸出门去。没想到啊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人去巢毁。最后他累死累活魔法加双手，好不容易给自己整出个栖身之处，才没有冻死在这冰天雪地。
然后，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孤苦伶仃的一个月。
这种悲惨境遇如果给亚瑟知道，他这一辈子就再也别想在斗嘴时占半点上风！意识到这一点，梅林扯开嘴角勇敢地笑着迎接亚瑟狐疑的目光，“唉，我不在这里，她一个人太孤单了，你知道的，女孩子嘛，胆子总是比较小。方圆十里都没有人烟，晚上一个人住在这里，风这么大，跟鬼在叫一样，又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还冷嗖嗖的。有我在这她当然不会害怕，但是我走了，她一个人就住不下去了。亚瑟，你饿不饿？渴不渴？我给你弄点吃的。我腌了好多咸蛋，前一阵子这里还有野鸭，下了好多蛋在芦苇丛里，我捡了不少来，前天我尝过一个已经出油了，我煮来你尝一尝。”
亚瑟眼睛一亮，“好！好久没吃过咸蛋了，快煮！”最近这一个月，他几乎都是啃的干粮。
梅林拎着桶往窗口爬，亚瑟一把夺过去，打开半扇门，舀了一桶雪。“雪化了不就是水吗？笨！还用跑那么远去湖里提？”
“你才笨！湖里的水会比较干净。”
亚瑟咬牙，“白痴，湖水不是天上下下来的雨雪吗？而且是没有被弄脏过的！那湖里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别的不说，里面还住着什么仙女！亚瑟才不想喝什么仙女的洗澡水！
雪水果然甘甜，更胜湖水，亚瑟捧着热茶慢慢啜，高吊着的平底锅里，8只咸蛋在沸腾的水里竞相翻滚，梅林用火钳拨拉着柴火堆里的红薯，阵阵甜香散发开来。火光照在他脸上，给他白皙的脸庞蒙上一层红晕，细长的手指被火光映得宛如通透。
亚瑟挪开目光，打量小屋：南窗下一张床，北墙角一垛柴，屋中间一堆火，两三件换洗的衣服叠放在床脚，整个屋子相当“干净”——一贫如洗。
“梅林，你既然一个人在这里，为什么不先回卡梅洛，等到新年再来。”
梅林飞快地瞥了亚瑟一眼，“你又没有说准许我回去。”尽管他的声音中带着笑意，脸上还挂着一点笑模样，但亚瑟听出来，这不是玩笑话——梅林是认真的。
“白痴！这还用说吗？你是自己不辞而别，又不是被我流放的！”
梅林停下手，低头看着火苗，咬住下唇，“你说过不准我再回卡梅洛。”
“有吗？！”亚瑟炸毛，大眼瞪着梅林。
梅林微微瑟缩，旋即挺起胸膛，大声顶回去，“你说过！你说如果我再敢踏入卡梅洛半步，你就把我连同盖尤斯、高文一起绑在高台上烧上三天三夜，还要喝庆功酒！”
“你在说梦话吧！”亚瑟吼起来，脸胀得通红，“盖尤斯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看着我长大的！高文是我忠诚的骑士，帮助过我救过我的命！就算我要惩罚你，我也不可能让他们两个连坐！”亚瑟的声音缓和下来，“梅林，我有时候真是弄不清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这种话你也编得出来！”
编？！
梅林目瞪口呆，愣了一会，猛地站起身来，冲到窗子边，手指窗外，“明明是你亲口说的！就在外面那棵橡树下面，你还用剑指着我脖子！”他扯下领巾，拉开领口，褪出肩上的衣服，白净细嫩的肌肤上一道褐色的伤疤十分显眼，“我身上还有你刺的伤！你刺了我一剑！”伤心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他气愤地瞪着亚瑟，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亚瑟脸色巨变，垂下头，捂住脸，“我记不清了，很混乱，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不管怎么说，既然你说是，那么，无论如何，请你相信，那不是我的本意。”
他抬起头来看住梅林，梅林看到泪光在他眼中闪动，心酸得厉害，眼泪终于没忍住，扑籁籁地掉下来。
“梅林，你要知道，我嘴里说出来的话，不一定是我真实的意思。”亚瑟的声音沉郁真诚，“你做了我这么多年的朋友，我以为你知道。”
“我知道！”梅林接得很干脆，亚瑟的眼睛讶异地张大。
梅林擦掉眼泪，“但是，不是我知道就算了！也不是我知道你就可以随便乱说话！你是国王！”
“我道歉！我真的对不起！梅林，我请你原谅。如果……，我可以让你刺回我一剑，真的！”亚瑟刷地拔出剑，递给梅林。
梅林不接，“你还没有说我可不可以回卡梅洛！”
“噢，天！当然可以！”亚瑟真的弄不懂梅林，难道他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他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接他吗？梅林就一定要拗这口气吗？非要他亲口说出来？他站起身来，深鞠一躬，“我尊敬的大法师梅林，请问您愿意和我一起回卡梅洛吗？”
“我还要考虑。”梅林含着眼泪翻了个大白眼，坐回火边，“蛋熟了。”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第三十回 湖畔三日（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