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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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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一夜无眠的,还有真田。
书房里的蜡烛慢慢地燃烧着,烛花越来越大。烛泪滴落,汇聚在烛台;纤弱的烛芯摇曳,渐渐暗下来。
真田刀刻般的侧脸被阴影染上了一层肃静的色彩。
他手里打开的书,从开始就没有翻过一页。
思绪停留在几天前,皇帝深夜召见他。
“朕差人调查了你家的事。”手冢的第一句话,就让真田整个人僵在椅子上。
“圣旨确为不二周助手书,玉玺也无假。”
先前存有的一丝侥幸,被击得粉碎,真田苦笑。
“但那也不能说明什么。”手冢又道:“你可知道吉川野?”
真田回答说:“微臣自然知道。他是先皇后和静贵妃的亲哥哥,先皇死后任辅政大臣,位高权重。”
“是了。”手冢点头:“你不曾疑惑吗?”
“微臣有过。然而吉川野一直敬重父亲,对于丞相府也毫无针对。他和父亲算是一党,利益相连,何苦下手?再者,他除掉父亲,等于孤身和皇权正面相对,这不是明智的选择。”
手冢听了,暗暗一哂,不置可否,只道:“朕想知道,你现在还想杀不二周助吗?”
真田没有回答。
关于不二,幸村和他提了很多次。
当年三人的亲密不是假的,他对幸村有救命之恩不是假的,他曾经想要终生守护他也是真的。
但是,他还是不能放下。
可能,他是不愿意他死的。不过,也不想再看见他。
仿佛他和他之间,有条看不见的鸿沟,下面的水浪翻滚,尽是红色。他无力迈出那一步,因为跌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手冢往椅背上一靠,真田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
“如今你效忠的是朕,那你认为,朕该不该放过他?”
真田有些惊诧地望着手冢,他猜错了吗?手冢对不二,应该是特别的。但他这么问,果然是‘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吗?
他仍然不能回答。
手冢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且替父亲恢复了名誉。自任用以来便处处倚仗自己,委以重任,毫不怀疑。
他虽无其他优势,但也知道为人臣子的准则。
不可能背叛手冢,因为此生,他最痛恨的就是背叛。
手冢等待着,态度明确,一定要真田说出答复。
“为国,不该。”吐出这几个字,费了真田很大的力气:“以免有人兴风作浪。”
手冢像是很满意:“真田爱卿果然对朕忠心耿耿。”停了停,又道:“朕这里有一个东西。”拿起一个小卷轴,示意真田上前。
真田躬身走过去,弯腰接了,再退回自己的座位上。
“看看吧。”
“遵旨。”
卷轴被打开,包裹着的绢纸露出来,真田看得一眼,就再不能动了。
水墨线条勾勒的美人,倾国倾城。
“雅子……”他含着泪,伸手抚摸女子的脸:“都长这么大了……”
“恭喜爱卿。”
“陛下,请受臣一拜!”说完即刻下跪、叩首。
“令妹的遭遇,朕很痛心。”
“是。”真田攥紧拳。
“希望不要再出现这样的事情。”
“是。”
“所以爱卿愿意帮衬朕,将这个国家治理好么?”
真田抬头仰望着他的君主。
“让每一个老百姓,都可以过上安宁的日子。”目光注视着画上的女子,手冢缓缓道:“苦难,该收场了。”
帝王给出的理想激动着真田的胸膛,他抱紧双拳,铿锵立下誓言:“真田玄一郎,愿听陛下差遣!为国效力,绝对尽忠!”
回忆结束,真田发现书页上的画面又变成了规规矩矩的字。
明白自己是看不进去了,叹了口气,丢到桌上,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皱着眉头。
自然不可能再与越前联合,虽然他受了他的恩惠,但是为他秘密保管了这么久的军火,又顺利将其通过密道交在桃城武的手上,也算是还清了。
皇帝没有问他一丁半点,想必是知道了吧?那他会怎么处置越前?又真的会放过自己?
今晚,总觉得要出大事。
不敢留在卧房,心细如尘的幸村一定会看出自己的异样,只得找了个借口说要看文书,待在书房里。
精市……
刚刚在心头念着爱人的名字,就听见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幸村披着毛衣大氅,手里提着一个玻璃灯,走了进来。
“这么晚,还没睡?”真田起身走过去,替他把大氅解下来,放在一边。
幸村拍拍身上的雪水,笑道:“玄一郎到还问我呢,自己不也在这里忙碌。”走到桌前,拿起书一看,是《资治通鉴》,抿嘴一笑:“玄一郎果真是最用功的,半夜不睡觉,看起史书来了。”
真田讪讪地,也不答话。
幸村见状,又是一笑,看看蜡烛,不免责怪:“看书的人,蜡烛这样暗,眼睛不想要了吗?”伸出手指往真田鼻尖戳了戳,怎奈他坚挺的鼻子丝毫不动。
幸村撑不住笑了,拿起剪刀把烛花剪了,挑亮烛芯。
屋里瞬时亮了起来,衬着他的绝代风华。
真田从背后搂住他,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什么话也不必说,幸村清楚自己这个木头似的恋人除非真的累了,否则不会做出这样类似撒娇的举动。
真田的辛苦常常让幸村又生气,又心疼。生气的是什么都要自己扛,生怕让他担待了一点,殊不知他也是男人,保护心爱的人,同样是他想做的。心疼的是有什么都憋在心里,即使最亲近如他,也很难探知。他明白真田是不想在他面前表现软弱,可适时依靠自己的爱人,不可能动摇他的男子气概嘛。
心中小小地抱怨了一下,幸村仍转过身去回抱他。
烛光,将相拥的身影拉长,温暖了,整个冬季。
“我家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你们没有证据怎么能随便就怀疑他?!”一个白须老者被两个士兵绑着,对海棠大吼。
海棠没答话,说实在的他不相信越前会造反,可手冢的命令很明确。因为心存疑虑,所以他并未对将军府的人怎么样,仅仅捆了,关在大厅里,等着皇帝的命令。
手冢穿着黑色斗篷,帽子拉起来遮了大半张脸,手里拿着摄日,从房上落下。
“什么人!”
看守的士兵拿枪指着他,海棠对手下说了句:“看住他们。”然后拔剑冲了出来。
一看不打紧,吓了一跳,扔了兵器就要跪。
手冢这时发话了:“将军,别来无恙啊。”
海棠弯了一半的腿僵住了。
“故人见面,将军这样招待吗?”用摄日指了指拿枪的卫兵。
海棠赶紧让他们收了,列队站在一边。
他隐约察觉到手冢的意思,先时的慌张已经平复,很自然地接话道:“手下不懂事,先生莫怪。这么晚过来,有何指教呢?”
手冢走进大厅,海棠便让人把门关上,只留下几个心腹。
四下扫了一眼,手冢掀开帽子,琉璃面具在昏暗的烛火里氤氲:“刚才是谁说越前将军对皇帝忠心耿耿?”
“是我。”管家在一群吓得发抖的下人中间颇有骨气地承认。
“先生,他是府里的管家。”海棠说了一句。
手冢点点头,道:“那你,又有何证据?”
“你是什么人?”管家警觉地盯着手冢。
手冢只对海棠道:“将军把他带到里厅来。”
海棠照做了,手冢看看跪着的人,又道:“你亲自守着。”
海棠抱拳行礼,躬身退下。
“我是手冢国光。”手冢坐在椅子上,才回答了管家的问题。
管家顿时跪直了,几近老泪纵横:“我就说,皇帝陛下不会这样对将军的,不会的。”
手冢等着他继续说。
“将军是草民看着长大的,一直照顾他的身活起居,亲生儿子一样疼。不瞒陛下,要不是不放心我们将军,草民早回乡养老了。老爷是个不着家的,夫人一个人哪里管得过来,将军从小就野惯了,听不进话。”老人絮絮叨叨地打开了话匣,虽与今夜来此的目的无关,但手冢还是安静地听着。
“小的时候就很淘气,夫人操碎了心,草民也跟着着急。后来,老爷把将军送到军营里,将军认识了陛下。回趟家,真真奇了,不仅功夫好了,人也懂得礼节,他自己个儿承认是陛下教。那时候草民就知道将军是真服陛下,这个孩子心眼很直,认准了陛下,离家出走也要跟着陛下满世界打仗。”
抬头瞅瞅手冢,管家接着说:“今晚不知道哪里来的军队,说也不说就把府里的人拿下了,草民听见什么造反,这叫一个气啊。我们将军像是造反的人吗?就算说话总装大人,他也还是个孩子!陛下,草民有幸读过一点书,书上写的那些乱臣贼子都是凶神恶煞五大三粗阴狠狡诈之徒,将军才……”话音弱下去,管家想起面前的皇帝也该算是一个造反者……心中惴惴不安。
手冢没有追究,想了想,问道:“最近府中可有异动?想好了再说。”
管家咽了口唾沫,迟疑了一会:“没什么异样,其实府里下人挺少,草民觉得不会有什么乱子。”
“哦?”帝王普通的一句,听在老管家耳朵里却不寒而栗。
“这、这,”管家擦擦脸上的汗,猛然想起一件事,又不敢乱说,生怕害了越前,战战兢兢道:“前些天,大半个月吧,半夜里地底下传来奇怪的动静,草民找了好几次,没发现什么入口。”管家低下头,补了一句:“可能……是睡得迷糊了……
手冢眯起锐利的凤眼。
不多时,手冢便带上海棠一同离去了。府内仍驻军,但外面的兵士撤走了。不知情的人,谁也不会知道这晚将军府里发生的事。
管家安排下人们回房,他的亲儿子也在府中做事,见没人了,凑过来问:“老爹,你都说了?”管家点头,青年大惊:“那龙马兄弟不会有事吧?”管家一掌拍在他肩上:“傻小子,你见那头领可有为难我们?再说,今上要真想除掉将军,来的就不是他本人,而是禁卫军了。”“什么?!你说皇上来了?!”青年大叫道:“怎么不早说?还想看看皇帝长什么样子啊!”无奈自家老爹已经走远。
听夏楼。
传了信出去,越前强迫自己不去担心。
但全身都紧绷着,像个战士,蓄势待发。
几声猫叫,越前仔细辨别,然后推开窗子。
一个小太监贼头贼脑地探出头来:“将军……”
然后——颈腔里的热血喷得越前满脸、满身。
人头滚落在黑衣人脚边。
越前望着他,面具下他看见那双熟悉,但此刻又那么陌生的眼睛。
血顺着摄日滴落在地面,一滴滴砸在越前心上。
脸上的血迹渐渐冰凉。
“将军不请朕进去吗?”
越前默默地侧开身子,低头不语。
手冢冷笑,转身绕到正门,推门而入。
反手将门锁上。
“拔出你的剑。”
越前没有动。
“我叫你拔剑!”
紫宵,峥然出鞘,摄日立时刺过来,对准要害!
没有招式,每一下的目标唯有置对方于死地。
双剑剧烈摩擦,两人同时被激荡的剑气震开。手冢借力一跃而起,越前一个回旋——
紫宵停在了手冢左肩前面。
而摄日,几乎贴上了越前的咽喉……
越前惨然一笑,松了手,紫宵掉在地上,他脱力地跪了下去。
“我输了。”
手冢持剑而立,脸上没有表情:“对敌人,怎么能心软?既有意取而代之,就该狠心到底,否则,将会招致无穷后患。”
“我没有想过背叛你!从来没有!没有!”越前失控地叫起来。
手冢冷言:“哦?原来将军花高价买兵器是为了收藏?暗中操练的人马是想保卫京都?”
“我只想得到他……只想让你放他走!”
“原来不是背叛,却是威胁!”手冢吼道。
“我没有!……”
“有,或者没有,已经不重要了。”手冢收了剑,难掩疲倦:“呵……”
越前听到他笑了,心酸无比,开口道:“国光哥哥……”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手冢单手将一口一个‘手冢国光’的越前制服,他求饶的时候说的。
时隔七年,一切都面目全非。
“知道为什么会输吗?”
越前想了想:“我……被出卖了吧?”
手冢点头似是赞许,接着又摇头:“幸村精市不是真田玄一郎的全部,你高估了他。”一条一条列出,就像先生的谆谆教导:“如要成事,必先懂得韬光养晦,你太激进;目标虽然明确,但是能力不够,目标就成了幻想。”
“是了。”越前苦笑。
“不二周助为你求了生,那么,他就得死。”手冢还是那么平静:“连带你的副将、护院、家丁,一共一百二十三条性命,都是因为你。”手冢犀利的目光直视越前:“因为你的失败。”
“你的不成熟。”
手冢的话就像咒语,越前霎时动弹不答,再不能思考其他,只听得脑海中一直回响——
不二周助,死……
一百二十三条人命……
失败……
他呆滞地望着手冢,向来明亮的大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
空洞、绝望。
“你,好自为之。”
手冢从他身边走过。
“不要!不!”越前发疯一样扑过去,抱住手冢的腿:“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杀了我!”
发现手冢不理会他,他竟转身回去捡起地上的紫宵,横过颈间……
手冢身形一动,用力制住他的同时,扬起手,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
“你闹够了没有!”
“求求你……”越前喃喃道,无助地坐在地上,抓着手冢的衣襟。
“来人。”
小路子在门外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将军喝多了,提桶水来浇上去。”
“这……”小路子犹豫着。
“你想抗旨?”
“不、不敢!奴才这就去!”
“还有,窗外的脏东西处理干净。”
“是、是!”
吩咐完了,再不看地上的人一眼,打开门离去。
没走多远,听闻里面传来一阵大笑。
黎明前铁幕一样的黑暗。
不二睡得极好。
他做了一个梦。
很长很长。
流水小桥,亭外骄阳,父皇在作画,母后在一旁抚琴。
裕太睡在摇篮里挥着短短的小手臂。
由美子姐姐哼着歌儿,摘下花朵,编制花篮。
他跑向他们,呼唤着他们。
他们都望着他,面带笑容。
琴声、歌声那么轻柔温婉,他忽然发现自己睡在一片云朵上。
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好奇地张望,然后,他看到了了一双正从光晕中缓缓显现的眸子。
那一刻,天空呈现出瑰丽的紫色,琉璃一般清明、通透,没有一丝瑕疵。一团夺目的光晕明月般悬浮在天际,却是如此耀眼。
那双眸子是如此夺目,却又毫无形迹,仿佛只是光与风偶然的邂逅。
他睁大眼睛,想将它看得更清,但那光晕却在无声破碎,飞散,化为万亿尘埃。他看到的,只是这眸子消失前的惊鸿一瞥,却觉得如此熟悉,仿佛在渺不可知的前生,他已被它悄悄凝视了千年。
他清楚地感觉到,眸子里沉淀、会聚的思念、怜惜和
不可言喻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