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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不老的美云 ...

  •   我醒过来时,叶小司在床的另一侧睡得很沉,我没有叫醒他,轻手轻脚换上衣服离开了。
      我买了当夜回永安的车票,六个小时的火车再坐两个小时的长途车,算得上是漫长的旅途。高中寄宿以后我就很少回家,可是今天,我突然很想见一见美云。我的母亲朱美云,又美又有手段,坚强地像一株野蔷薇,在她的庇护下,我曾是一个悦目又刺目的女孩。我穿这个小城里最时尚的衣服,跳最流行的舞,六年级的时候已经在交第三个男朋友。美云说:“东歌,只要你保护好自己,我不管你和男孩子的事。我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念好书。你要记住你的父亲是一个留过学的博士,你不要浪费他的好基因。”至于美云又是怎么在这么一个小城里认识一个博士,并与他有一段露水姻缘,她几次讲起故事都前后矛盾,我几乎要怀疑这个所谓的博士父亲是否真的存在,但听到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美云会哭,是那种没有哭声只有眼泪不住往下淌的哭。这是真的。
      美云唯一的心愿就是我能够考上名牌大学,再一路念下去,读完了国内再出国读。从小到大每一张奖状证书她都用玻璃纸封号好贴在墙上。我曾是她的骄傲,也是她唯一的希望。后来我高考失利拒绝复读而是进了师大后,美云和我的母女关系名存实亡。这三年我们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我到天长的时候已经过了上午十点,在巷口吃了碗开洋混沌往家走。没想到刚好撞见美云这个点懒洋洋地从巷子里走出来,像一滴轻薄的水珠,黄油般的阳光落在她肩上立刻就炸了起来。我停在原地好好打量她,美云还是这里远近闻名的美人,和当年一样,蓬卷的头发,脆弱的腰肢,陶瓷似的五官,一双太过世故反而显得无辜的大眼睛,卷进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中,“哦,美云啊……”男人们提起她来,总是露出暧昧而略带惆怅的笑容。朱美云,整个天长唯一一家舞厅花好月圆的老板娘,他们是真的热爱过她。一个怎么也不肯老的女人,像是得到了妖精的帮助。
      我喊了一声“妈。”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没钱花了?”
      我很想跑过去挽着她的手臂和她撒一次娇,可是我四肢僵硬,这样亲密的动作对我们都太过遥远了,所以我只是随便编了个理由:“正好学校运动会放一个星期假,我在学校无聊就回来了。”
      美云也淡淡地说:“吃饭了吗?没吃自己去外面吃好,我不知道你回来,没有做你的饭。”
      “我吃过了,你忙你的,我先回家睡会。”
      房间很久没有住人,积了不少灰尘,我随便打扫了一下,从衣橱里拿出被子,也是淡淡的霉味。大概是太累了,吹着空调吹出来的带着霉味的风,我很快睡着了。醒过来又是一个黄昏,只是因为回到了永安,即便面对一天中最伤感的时刻,我心安了很多。
      洗过澡走出去,美云帮我留了晚饭,也不过是外卖打发。我吃完了出门散步,沿着又长又窄的巷子走到了护城河。那是我和小北常来的地方,盯着来来往往的渔船,小北总幻想着这些船能把他带回大城市。
      小北是13岁的时候被送到永安寄住在外婆家,他的妈妈金韵承诺他三年后一定来把他带走。虽然这么说,可是那个时候我们都知道这个约定的践行可能要远超过这个时限。小北的爸爸是贪污判的死刑,光靠他妈妈一个人要东山再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时候的小北是郁郁寡欢的,他想念他家的那幢小别墅,想念妈妈精心栽种的兰花,想念他的钢琴,还有他国际学校里那些穿小制服打领结的同学们。三年之约烙在小北的心上,从此他的日子就是倒数着过的。外婆家墙上花花绿绿的日历纸,案几上那台上了年纪的发条古董钟。这是一个住在时间里的少年,他日复一日地催眠着自己,只要读过这梦魇般的三年,只要醒来,那个他熟悉的,优雅雪白的世界就会重新在他的眼前展开。
      我无法给小北安慰,我能做的只是陪伴他,倾听他。小北说过他会永远记住我,因为对他来说,我是唯一一个雪中送炭的人。那个时候听他这么说我很高兴,只是现在想起这句话,有了新的理解,雪会化,碳会灭,没有人会一辈子记着生命里的寒冬的,即使他愿意,人生其后遇到的温暖人事也会逐渐融化那个寒冬。小北遗忘那个时候的我是必然的,而我却最喜欢那个时候的小北。一千多个日夜,那种孤儿式的相亲相爱,我想我一生都无法走出那些晨雾和黄昏。
      我在河边的栏杆上坐到天黑透了才离开,小城的夜生活自有它的热闹,比如河对岸,那个叫花好月圆的舞厅,美云在舞池里摇曳生姿,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我饶了一圈来到这幢外面看起来很不起眼的两层旧洋房,走进去是别有洞天,梦想中的风月场,流光溢彩,披红倚翠,当得起《红楼梦》里那八个字:千红一窟,万艳同杯。这里因为美云的坚持,依然保留着最古老的风情,老江南的靡丽之音,粉光脂艳,荡漾着六朝金粉的美酒,缠绵诡谲的光旋转来旋转去。
      我坐在角落里,喝了几杯酒,舒展好多。散了头发抱膝依偎在暗色的沙发里,这里是安全的,温暖的,少年小北和少年东歌永远生活在这里,没有消失,在另一个时空里不断循环播放着,只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他们而已。
      夜更深了,更多的人涌进来,呵,那些原本疲惫僵硬的中年人,来到这里恍入异境飘飘欲仙,眼前有一片锦绣香烟遍天压地而来,那些个年轻地不像话的女子,个个削肩膀,水蛇腰,妖妖调调地走过来,笑是她们仅有的涵义丰富的语言。抛金撒银吧,然后扶起她们细细的腰肢,轻轻摇摆,慢慢摇摆,年轻时尝不到的重视,得不到的青睐现在这一刻都换的来。一颦一笑都向着你,没有心依然动人心魄,这一刻是多么痛楚而极乐,耀眼刺目的光打在你们身上,整个人都快要饱满透明,牵动一下,就要碎得满地都是。
      这是情欲带来的快乐,只有情欲没有爱,因而会有这种穷途末路的感觉。放纵与罪恶感能把快乐架到最巅峰,但是太短暂了,下一秒就会烟消云散。我从小耳濡目染,在这里见过、感受过太多这样的快乐,也许幼年的我还体会不了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快乐,但隐约已觉得悲哀。我没有想到,日后,我最深爱的人,给过我唯一的快乐,就是这样一种穷途末路的快乐。
      接连好几个晚上我在美云的花好月圆醉得不省人事,美云和她男朋友两个人合力才能把我拖回去。长夜里,铁门开了铁门关上,屋里又只剩下我和美云两个人。我醉眼朦胧地望着美云还踩着高跟鞋为我煮醒酒汤,原本麻木的心又难受起来了。我后悔我为什么要回来,我一定是连累美云了。我的妈妈吃过这么多苦,好不容易有这样平静的近似婚姻的生活,我的出现却完全打破了。
      那天晚上我睡在床上,像睡在一团火之上,时醒时睡,听到窗外几声闷雷,紧接着暴雨酣畅淋漓地砸了下来,我这才觉得安稳,开一扇窗湿气扑在脸上。很奇怪,外面越是暴雨如注,我的内心越是平静,这么站了不知多久,雨停时天也快亮了。我去客厅找水喝,看到美云留给我的便条说她去通宵麻将,不用找她。
      我也睡不着,于是披了件外衣坐在河边一边等天亮,一边等美云。我无所事事,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可是也不觉得时间过得慢。晨雾全散开时,美云肩拎着她的小挎包,我哈欠连天地喊了声,“妈。”
      “怎么坐在这里?”
      “想跟你一起吃个早饭,我们母女好久没有一起吃早饭了。”
      美云说:“走吧,刚好赢了笔不义之财。“
      这个小城最常见的早点,鸡汤混沌,小笼包。和美云面对面坐着,递醋递纸巾,有一种淡淡的温馨。我对美云说:“妈,在家里也休息够了,我待会就回学校了。”
      她握着的搪瓷汤勺在碗口顿了顿,说:“好。”
      “妈,谢谢你。”
      她抬头看我,“下次有空再回来。”阳光透过玻璃有一些刚好印在美云的脸上,看上去,像一个微笑的样子。她转了转脸,阳光就跑到别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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