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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秉烛终章 28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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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阳世时曾经当过医者,对人体实验也颇有兴趣。归如正好提供了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各类素材,等神农醒觉过来时,才发现他已数月没回去大寺办公了。
也因此九婴每回进来禁房向他报告,都会被满禁房的玻璃器皿和脏器吓到。
「……看来这里很合您的意,老大。」
九婴用惶恐的声音说着,打从神农成为新的金主后,赤仲就改口叫神农「老大」,九婴也应神农要求改掉了「陛下」这种与时代不符的称呼。待看到神农实验床上被开膛剖腹的妖神尸体,看形貌还是个七岁左右外貌的萝莉时,九婴更是噤若寒蝉。
「有什么事?」
神农的右手还抓着疑似萝莉心脏的东西,他取下沾满鲜血的手套,随手将脏器扔回尸体里,还用指尖推了下眼镜。
「啊,那个……大寺的人来找老大您,好像在问您什么时候要回去。他们说有事情要找你讨论,似乎和归如的福德正神有关。」
九婴似乎被眼前这幕震慑,眨了好一阵子眼才回过神。
「她说她叫久染……应该是九长老吧?就是九天玄女,我、我是第一次见到大寺其他长老。」
神农皱了下眉,归如土地庙的负责人是大寺最小的九长老,是上次寺议才拍板定案的事,是出自三长老的提案。而土地庙自从半年前换了新的土地神后,着实风平浪静了一阵子,久染也很久没因为归如的事找过他。
「我应该已经请三长老暂代我的职务了,我在此间还有事未了。」
神农单手压着实验台边缘,面无表情地说着。他在追寻女娲离开大寺之前,阎魔和观音罕见地连袂来找过他,确实找他谈了什么与归如的新福德正神有关的事。
但神农心系上司,根本无心听观音说些什么,他记得阎魔他们还提到那只神生之兽的事,好像是在商讨如何控制兽族继承人之类,神农光听就觉得不胜其烦的事情。
他知道阎魔在入大寺庙享前,在阳世和某个兽身神发生过一些事。好像是和妖神交了朋友,还是谈了恋爱,结果却被那个妖神背叛,那个妖神还堕落成妖鬼,将成神前的阎魔杀成重伤,不得不终生倚赖轮椅而活,连自己的妹妹都差点没命之类的琐事。
也因此阎魔在处理妖神的意见上与他诸多扞格,他家上司又老是一副不表态隔岸观虎斗的欠揍样。不过同事多年,神农也习惯这种状况,只要不是动摇到大寺根本,神农通常都由得他们去,反正管也管不住。
他记得他丢了句:『随便你们想怎么做,不要再来打扰我就好。』就低头研究起轮转盘近几日进出纪录来。那之后阎魔他们跟谁有接触、进行了什么运作,他都没再关心。
他被女娲奴役了几百年,总该让他有几天清闲日子。没理由那个人可以丢下大寺不管,他就不行。
公务员也是要放假的,神农跟自己说。
「但是那个大寺长老说,他们近日要到归如土地庙一趟,希望你可以同行。他还说怕福德正神可能会反抗,老大在的话,事情会比较顺利之类的。」
九婴一直恭敬地站在神农的下首,神农却连看他一眼也没有,「我说过了,在我办完这里的事之前,不准任何人来打扰我。妖神面乌,我以为我有跟你交代过。」
叫九婴的鸟妖似乎吓了一跳,他瞥了眼面如冰霜的神农,神色复杂地低下头。
「抱、抱歉,我知道了,我会如实回复九长老的。」
神农没等九婴出去,便又回过身,打算继续研究起少女的脏器。但大门那头又传来敲门声,这回十万火急。
「老大!神农老大!」
神农听出是赤仲的声音,他老大不耐烦,还没响应,那扇紫色大门便被人撞开来,那只不男不女的魈虎穿着店里营业用的兔女郎装闯了进来。
「老大!不好了,有人来找你,他说有急事,要我一定要进来通报你。」
「我说过了,这几天我谁都不见。连我的命令也听不懂的话,就滚出这间店。」
神农冷冰冰地说着,但赤仲表情难得惊慌。
「但是老大啊,来的人看起来有点不妙耶,浑身都是血,好像被人怎么样了。我怕老大你再不见他们,他们接下来就没命见你了。」
神农愣了一下,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什么样的人?」
「就是两个少年,啊,不过我看他们好像是兽族……还是鸟族?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妖神,伪形看起来像鹿,但又有翅膀。不过两个都长得很漂亮,我本来还以为他们是来应征Lodus的呢。」
神农一颤,手中的脏器落回实验台上。他也不和赤仲多说话,打开禁房的门快步踱了出去。
「老、老大……?」
Lodus似乎才刚开门,外头明月高挂,正是灯红酒绿的时间。而这间店神农接手之后,不少修行者甚至妖鬼都慕名而来,都想一睹传说中是冰山型男的大寺长老风采。也有不少妖神自告奋勇来应征员工的,生意竟比之前夔经营时好上数倍。
这也拯救了神农的卡债危机。他才知道信用卡这种东西有多恐怖,第一个月接到长及他膝盖的账单时,神农简直想以飞升来逃避债务。
神农快步穿梭过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之间。他心中一悸,只见一道血丝顺着Lodus新买的红绒地毯,从门口的地方一路延伸到店内,而血迹的尽头倒卧着两个少年。
神农不用多加确认,便认出那是上司饲养的那两只麒鳞。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神农扶起其中一只麒麟少年的身躯。只见少年身着旗袍,但心口的地方整片碎裂,像是被人一拳穿透气海。他心中一动,这种伤法总觉似曾相识。
少年的唇边不住冒出鲜血,地上的鲜红便是由此而出。神农看见少年的肩上烙着一枚鲜红的印记,神农记得那是西王母他们最近研发出来、用来控制妖神的事物,观音还替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作「法华莲印」。
莲印与大寺的庙石相连,凡是烙上莲印的妖神,大寺长老都可以轻易加以操控,无论是剥夺精守、还是强迫他们做任何事。
这两个麒麟少年身上的莲印则是应三长老要求烙上的,理由是『让妖神出入大寺机要重地,没有个保险说不过去。』而他家上司对此一如往常地不表达任何意见。莲印对妖神本身其实也无害,至少神农是这样以为的。
少年麒鳞喘息着,他一手扶住神农的手,字句艰难。
「主人……本来只是追查那个『东西』,但那个『东西』不知道从哪学会了新的力量,他操控我们攻击主人,主人……主人并不想伤害我们……」
神农检视了麒鳞双子的另一人,只见另一人也是同样的状态,而且伤得更重,胸口一片血肉模糊,已完全没了声息。感觉是一个挡在另一个身前,最后两个都被一击KO。
「什么意思?什么『东西』?女娲到底在追查什么?」
神农也不顾少年濒死伤重,许多Lodus的客人都从座位上站起,以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望着这边,神农越发心烦意乱。
「那家伙到底……她人在哪里?」
麒麟少年没有回答,神农把掌心贴着少年背脊,将自己的精守灌了进去,虽然以他对医术的精通,知道这样的伤势对两个修行未深的仙兽而言,已然是无救的致命伤。但神农的精守总算让少年回复些许神智,他挣扎地睁开眼,用尽最后的气力开口:
「主人在……归如土地庙。二长老,主人她……」
神农被九重门口传来的嘈杂声吵醒,缓缓睁开眼睛。
他有几分茫然,环顾了一下周围,才想起先前发生的事。
寺议不欢而散,神农既不肯让位,而其他长老也不肯让步。但双方又对动武一事有所迟疑,毕竟神祇之间大动干戈,这可不是打场架揪个头发就能解决的事情。
神农到最后只得怫然而去。这些年他很少待在大寺,自从那个人不在这里之后,神农有泰半时间都放任自己待在归如。
说是做研究,神农自己内心深处也明白,放不下那个人的成分还是占了大多数。
所以他也不意外大寺的变化。不单只是长老,这座庙享里的下仙们也好、洒扫打杂的童男童女也好,就连那些不具智识的寺卒和蛟龙们,都早已脱离他的控制。
不知不觉间,这地方早已不是他的归属之地。神农不得不承认这件事。
门口的嘈杂声越来越响,像是有什么人在大声喧哗,神农本来还在地上打坐调息,只得收起吐吶抬起头来。只见办公室门口被推进来一人,那人身材高大,上身穿着台客常见的花衬衫,下半身搭着牛仔裤,一副刚从家里被人押过来的样子。
神农瞇起眼睛,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跟他有千年孽缘的男人,神生之兽尚融。
「神农……?」
尚融果然也认出了他,唤了老友的名字。「你在这里做什么?!」
神农扶了下滑落的眼镜,脸上难掩不爽,这种随便闯进别人家里,还把别人家当自己家的习性,他在Lodus就已经受够了。但他还陷在刚才的回忆里,一时没有响应神兽。
尚融见神农松开捏着指印的手,直起腰身,一脸刚睡醒的样子,心底也满是疑惑。
他被寺卒押来大寺之后,就被强行和颙寿分开。他得承认,要不是颙寿一再传音告诫他不准反抗,他至少已经踏平大寺十次了。
好在久染和寺卒都没有多为难他。这点尚融也觉得奇怪,他虽然对大寺和兽族之间那些政治立场向来没有兴趣,也知道大寺里许多人恨不得他早点消失在世界上。
但大寺这回居然没有对他多做手脚,连镣铐什么的也没替他上。寺卒直接把他带到一处像是灵古塔的地方,尚融印象中他陪颙寿来过一、两次,但都是在外头就止步。
他知道这是大寺长老的办公处所,名为「九重」的所在。还没进到室内,尚融便感到有股近乎冰冷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似乎有什么人正在运作精守,而这种冰冷无机的感觉他也似曾相识。果然进来一看,便遇见了神农。
「……这是我的办公室,我在这里办公上千年了。」
神农冷冷地说,他对尚融出现在此处似乎不感意外,尚融看他揉了下太阳穴,眼神逐渐恢复他熟悉的冷漠冰凉。
「三长老他们吗……?原来如此,也是,现在的你也只有当人质的价值。」
尚融一头雾水,「神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寺要忽然抓颙寿?你们打算对他怎么样?」
神农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望着他半晌,忽然对他伸出了手。尚融一惊,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但神农只是用手触碰他胸口,指尖在肌肤上化出涟漪,钻入尚融的体内,这动作尚融在禁房已熟悉过无数次,一时没有再动。
「伤口无法痊愈……是吗?」
神农修长的指尖在尚融体内探索半晌,又缓缓抽出来,尚融见他脱下手套,用毛巾擦了擦,又重新戴了上去。
尚融表情蹩扭,「也不是完全无法好,只是慢一点而已,你和颙寿都喜欢大惊小怪。」
神农顿了下。「那个容器,清醒过来了?」
「嗯,但颙寿的状态还不太稳定,而且小衍他……唉,总之很复杂。神农,你们大寺到底是……」
尚融还待问些什么,但神农微垂着首,显得若有所思。
「把你送到我身边,是让我不得不有所动作吗?哼……这也太看得起你了。」
他舒了下手套下的五指。「我已经八百多年没有动武了……可以的话也不想。这种野蛮的事情,在阳间那一世就已然经历得够了。」
尚融实在听不懂老友在碎碎念什么,他心里担心颙寿担心的要命,几乎就要不顾一切拖着神农冲出去,神农却忽然从地上站起来,理了下西装外套。
「你的身体,我已尽医者的义务告诫过你了,剩下的是你个人造化,我也无从干涉你的命运。我只是得确定在我作战的时候,你不能成为助力就罢了,至少不要挡我的路。」
「作战?什么作战?跟谁作战……?」
尚融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特别是神农还从架上拿了顶陈旧的猎帽,在手中翻看了一会儿,像在回忆什么似的注视良久,最后竟是将他戴在头上。
猎帽的边缘遮掩了神农那张平心而论算是型男的脸,尚融还是第一次见他这种装扮,不得不说全套西装配猎帽有种滑稽感。
「如果你还见到你那个小情人的话,就跟过来。」
尚融一路随着神农往九重外走,才发现大寺的状况有点不对劲,仙道上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下仙,有几个还带了包袱,一副亏空了公款要卷款逃走的模样,「阴牢……出事了……」、「听说罪犯被放出来,现在长老们……」
十多年前尚融随颙寿来过大寺几次,他对大寺的感想就是这些仙人实在太闲,每次尚融看到那些人不是在嗑瓜子就是在摸三圈,最近还进化到打在线游戏。难怪久染老是抱怨大寺财政赤字,养这么多冗员不赔钱才怪。
神农依然是面无表情。尚融拦了个匆匆忙忙的下仙,他身上还穿着睡衣一类的事物,感觉是在睡梦中被惊醒。
「喂,发生什么事?」尚融问。
那个下仙似乎没认出神农,毕竟神农从出九重就一直拉低着猎帽帽沿,他急于逃跑,对尚融的问题也没多加思考。
「寺牢失火了!不知道谁放了火,还有人把那些底层的罪犯全放了出来,那些都是犯了死罪的妖神啊!再不赶快跑,被哪个妖神割断喉咙都不知道!」
他说着,也没管尚融如何,抱着疑似计算机游戏机的东西便逃之夭夭。尚融心中疑惑,他回头看了神农一眼,后者却没有太多意外之色。
「看起来你的小情人是在那里,走吧。」神农说。
尚融看他手指方向,竟是大寺寺牢所在的主山,那里浓烟窜得高高的。他心中一惊,他从未到过大寺的寺牢,但以前在土地庙时偶尔听忌离聊起,知道那是个戒备森严、暗无天日的所在,没想到大寺竟把颙寿关进那种地方。
他忽然想起忌离。在土地庙时事态紧急,他只来得及用镜花水月通知忌离去救人,但忌离后来一直没联络。那只水妖一向听他的话,尚融也觉得奇怪。
他随着神农逆向穿梭在那些奔逃的下仙之间,来到寺牢之前。为了避免妖神逃狱,整个寺牢等于是埋在地底下,只有牢房口是在地面之上。
尚融不禁吃了一惊。只见远方那个老虎之类外形的牢门,被围得密如铁筒,外头全是青一色的白箓寺卒。每个手上几乎都拿个武器,贴着白色符箓的脸面无表情,全朝寺牢的方向挺进。
「忌离——!」
尚融忽然听见凄厉的叫声,他汗毛矗直起来,只因他认得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他死而复生的情人。这下尚融也不用神农领路了,拔腿便往寺牢狂奔。
「颙寿!颙寿……!」
尚融试着排开那些寺卒,但白箓寺卒是任务型的疆尸,一但被下了指令,只会专注达成那个指令,对其他事务皆不闻不问。
尚融心中焦急,他挥拳击倒了几个挡在前方的寺卒,但这些寺卒不痛不养,被尚融打扁了脸又危危颠颠地站起,继续塞在寺牢门口。尚融实在不耐烦,正想不顾一切化回兽形突破,就听见身后神农的声音:
「我说过了,不要挡路。」
尚融一怔,他看神农缓步走了过来,他头上依然戴着那顶猎帽,戴着手套的五指却缓缓举起。尚融看他只在寺卒额上的符箓点了一下,那张白符便像是被什么融解似的,从寺卒脸上消失无踪。
还不只如此,白箓消失的同时,那些僵尸便像是功成身退一样,身上的肌肤毛发蓦地干瘪缩拢,最终化作一堆骸骨,东倒西歪地落在神农脚下。
尚融傻眼地看着自家老朋友像摩西分海一样,从至少上百个寺卒中间走过,所过之处寺卒倒成一片,成了名符其实的骷髅,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和他相识千年的男人,不单只是个实验室阿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