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燭夜話：秉燭終章》吐維

31、秉烛终章 263

　　「所以说，你已经明白了一切……对吗？」颙寿观察他的表情，问道。

　　颙衍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以前小时候他从未仔细看过颙寿的眉目，连话也没好好说上几句。

　　现在想起来，颙寿多半害怕惊动到因果律，所以尽可能避免跟自己有所接触。

　　像这样面对面地和自己的父亲……和『自己』对话，颙衍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而且从旁观者的角度，自己这张脸还真是满帅的，身材也不错，要是□□那东西也能完美地复制过来就好了。

　　颙寿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好像是第一次呢……和小衍两个人好好说话。」

　　「你希望我怎么做？」颙衍突兀地问道。

　　「嗯？」

　　「你希望我把身体还给你的话，我没有意见。说实在我也不懂为何我还会像这样留下来，我已经死了，照理说应该回归阴门那头，但我醒来就是这个状态。如果你教我方法，我可以从这里消失，你就可以没有负担地和那个家伙重会。」

　　颙衍自顾自说着，颙寿似乎对他的发言感到意外。颙衍看他用手指抵着唇，竟似在忍住笑意，但颙衍自忖刚刚的发言没什么笑点可言。

　　「不，我只是觉得……你和我、还真是完全不一样啊。」

　　颙寿打趣地说着。颙衍一怔，颙寿便笑起来，「你对自己一点执着也没有，小衍。如果我换到你的立场，我一定会很不甘心，会千方百计地想抢回身体的自主权，先死去的人是我才对，你才是那个身体的主人，难道不是吗？」

　　颙衍愣了一下，这点他倒是没有想过。他承认刚从稽古……应该说是他舅舅口里听闻真相时，确实是十分震惊，也有种被人欺骗了一辈子的挫败感。

　　但或许打从尚融把心脏移植给他开始，颙衍就一直有种感觉，他的命是跟别人借来的，连带他十岁以后的人生，都是别人好心施舍给他的。

　　既然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颙衍便觉得自己若在有所奢求，那就太奓侈了。

　　颙寿抱臂望着他，像要观察他的反应，半晌他闭了闭眼。

　　「你偷窥我的记忆，其实我也偷窥了你的。」

　　颙寿说着，「我们两个人的意识是交杂的，有点像两团面团那样，这些日子以来，我也一样困在你的意识里出不来。」

　　颙衍不由得一惊，颙寿轻笑了一声。

　　「阿融还……真是很傻啊。虽然我在知道自己会死时，就有预想过了，为此我还请代理住持替我先做好义体，放在甘露池里，让阿融有个可以凭吊的依归，这样可以防止他走极端。没想到他还是做了这么多傻事，但也多亏他的傻，我现在才有办法在这里。」

　　颙寿不胜感慨地说着，颙衍知道他指的是尚融抱着自己闯进大寺，威胁神农把他救活的事，一时没有响应。

　　「我也看过了……你和阿融在庖栖寺的那些事。」

　　颙寿又说道。颙衍一怔，因为颙寿的语气，难得有种负面的情绪波动，颙衍不知道这该不该解释为妒嫉，但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成为颙寿嫉妒的对象。

　　「如果不是心里惦着我，如果不是那个笨蛋始终有你是我的儿子、不该染指情人儿子的想法，你和阿融，说不定现在已经走在一起。」

　　颙寿的语气淡淡的，颙衍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但顾虑那条短毛巾还是坐着。

　　「我和那家伙……我和那个神兽才不是那种关系！我对他也没有那个意思！」

　　他急切地解释着，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着急。

　　「尚融他……一直惦记着你，那时候我天天在他身边，最清楚不过。那家伙，若不是你把我托付给他，照他当时的状况，只怕早就随你而去。你没看他每次去吊唁你回来那个死样子……」

　　颙衍说着，他一直很清楚这些事，但不知为何，将他形诸于口时，特别是解释的对象还是颙寿时，颙衍竟觉得鼻腔有几分酸酸的，他忙将他压抑下去。

　　「如果那家伙对你不忠诚，世上就没有忠诚的情人了。啧，为什么这种事得由我来说啊……」

　　他不满地碎念着。但颙寿依然望着他，那眼神深邃得令他心里发毛。

　　「我看过了……你和阿融的『那一夜』。」

　　颙寿说，颙衍整个人颤了一下，脸色变得苍白，短毛巾差点掉下来。颙寿也没有多作解释，只是用食指抵住了唇。

　　「我有想过，如果我认命就此消失，是不是对大家都好。」

　　颙衍还处在颙寿刚才那句话的冲击里，没有吭声。颙寿便又笑了笑。

　　「坦白说我也看过你其他记忆……应该说是『体验』吧？我知道那只太鹄鸟妖的事，还有你的学生们，真是群活泼的高中生。你应该很想陪着他们毕业吧，颙衍老师。」

　　颙衍又颤了下，他看着颙寿，对方的表情充满玩味，看不出来是认真还是玩笑。

　　「这是你的身体。」

　　颙衍强硬地说着，「他本来就属于你，我在十多年前早该死了，不，应该说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生吧……就像你说的，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你真的不想抢过来吗？」

　　颙寿用两手抱着膝盖，他的眼神仍旧盯着颙衍，轻轻打了个响指。颙衍发现虚水上竟幻化出人形。那是个少年，有着一头彷佛燃着烈焰的暗红色短发，背后张着色彩斑斓的伪翼，脸上因为紧张而满是汗水。

　　颙衍整个人挺直起身：「陵……」他惊讶地睁大眼，太久没有看见这只鸟妖，触目的瞬间颙衍有点鼻酸，虽然竟陵的状态让他吃惊。

　　「你的小鸟……应该说我们的土地庙，现在有点不妙呢。」他听见颙寿的声音，这才把视线从竟陵那张小脸上移离。

　　「发生什么事了……？」他一惊。

　　「说来话长。」

　　颙寿淡淡说道。只见虚水上的竟陵左支右绌，不住从唇边引出鹄火，似乎在和什么人激战，颙衍心中焦急，但这空间一切都不受他控制，他想要看清楚发生什么事也无法。

　　「凤凰后裔、梧桐林的鹄子，很美的兽身神，不是吗？」

　　他听见颙寿感慨的声音，颙衍一惊，「你们相识的经过我都看过了，托你的福，我也难得体验了一下在上面的滋味。」

　　颙寿的说法让颙衍老脸微红，只得搔了搔脸颊。颙寿观察他的表情，忽然问道：

　　「你喜欢他吗？」

　　颙衍差点呛道：「什、什么？」

　　「从我跟你记忆同步的感觉，你应该是喜欢他的。他对你有情，你也对他有意，但你们两个却始终无法修成正果，就这样抱撼而终，实在可惜。」

　　他盯着颙衍的脸，「你难道不想再和那只鸟妖重逢吗？再抱抱他或是什么的。」

　　「……如果我说想的话，你打算怎么做？」颙衍答道。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颙寿看着他的眼神充满玩味，这男人是在试探他。

　　「看来你也不是毫无执着哪，小衍。」

　　颙寿又燃起那种淡淡的、彷佛看透一切的笑容。颙衍看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虚水上的人像消失了，两人坐的椅子也消失无踪，颙衍差点跌在地上，他一手扶地，一手抓紧跨间那条短毛巾站稳身躯。

　　「我找不到方法把你从意识里驱逐出去，应该说，你所经历的这一切，和这个身体是一体的，我没办法只要这个身体，却不要这个身体所经历的记忆。」

　　颙寿走近他，颙衍下意识地想往后躲避，却发现他身后不知何时有堵无形的墙，阻住了他的动作。胯间的毛巾落到地上，颙衍却已无心去拣拾。

　　「但你意识的存在，似乎是限制我完全支配我肉身的原因之一。我的精守无法辨别哪边才是正确的主人，也因此迟迟做出选择，再这样下去，我们永远无法清醒。」

　　「是『你』无法清醒。」

　　颙衍强调着，他已然隐隐明白颙寿找他长谈的用意。颙寿想要颙衍让出这具肉身，却又不得其法，因此想方设法试探他真正的心思。

　　颙寿或许认为，只要他的执念全数消灭，就像地缚灵一样，他就可以从这里顿悟成佛、早点滚蛋。

　　但可惜颙寿完全想错了。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执着，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请颙寿教他从这里消失的方法。

　　「既然赶不走，也消灭不掉，那就只有一个方法。」

　　彷佛知道他心中所思，颙寿缓缓说道。颙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然逼到他眼前，他的手伸向颙衍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和他四目交投。

　　「什么方法……？」颙衍忍不住问道。

　　颙寿的声音依然是淡淡的，「把两个意识，融合在一起。」

　　颙衍睁大了眼，他隐隐明白颙寿的意思，但又觉得这样十分荒谬。

　　「融合……」

　　「对，用比较好懂的说法，就是把我们的记忆混同在一起。两人变成一人的话，我那个神格精守应该就愿意认主了。」

　　颙衍还没表达意见，颙寿便笑了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融合的后果连我也无法预料。毕竟我们两个经历的过往不同，对同一个人……感觉也不相同。我喜欢青椒，对红萝卜没有感觉，但你喜欢红萝卜，却又因为顾虑青椒没办法放胆喜欢红萝卜，对青椒又爱在心底口难开……一但这些情绪融合在一起，我们，不、应该说『我』吧，会既无法接受青椒也无法接受红萝卜也说不定。」

　　「……」

　　虽然颙寿的比喻十分小学生，不愧是前归如小学的教师，颙衍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理解。虽然细节有许多谬误，但颙衍已经懒得一一订正了。

　　但他还没有开口，虚水上便又出现了连漪，这回比前次还要波涛汹涌。颙寿蓦地回过头，颙衍看他瞇起眼睛，显然这次具象并非出自颙寿的手笔，

　　「怎么回事……？」颙衍听见他喃喃问。此时整个漆黑的空间忽然震动了一下，颙衍吃了一惊，因为他听见从远处传来模糊的呼声。

　　『颙衍老师、老师……』

　　『老师……你听得见吗……颙衍老师！』

　　「班长……？」颙衍认出自己学生的声音。

　　颙寿松开他的下颚，他显然也听见那些声音。

　　「是女生班那个小女孩吧。那个鬼子，竟把自己的灵元连结到土地庙的庙石上，大概是想跟你联系吧，真是乱来……」

　　颙寿用他平常教训学生的口吻说着，这让颙衍十分不习惯。但颙寿的话也令他讶异，他最后一次见到桃惜和芬妮那两个女学生，就是在时守庄前。当时她们被受稽古指挥的狍兽袭击，而颙衍之后就被稽古打包带走，根本无暇护送她们回去。

　　这些日子以来，颙衍一直担心她们的安危，现在看来应该是平安无事，他惊讶之余，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但是她们怎么会知道……」

　　「有人教导他们，不然就是她们自己去查的吧。多半是你失联太久，他们担心你的安危，这两年你在归如高中任教的情况我也看过了，你对那些少年还真是有耐心，可以的话我还是比较喜欢小学生，青春期少年最难搞了。」

　　颙寿颇有感慨地叹了口气。颙衍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闭目掩饰内心的动摇。

　　『老师……！老师听得见吗？桃惜学妹，你要不要试试看用手摸那个香炉……』

　　虚水上方又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颙衍大感惊讶，女生班的学生乱来他早已颇有经验，但没想到知诚也跟他们走在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