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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危崖深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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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成龙是从危如累卵的扬州城头,被人带回这座阴暗的偏殿的,一夜未眠,他一身衣甲还带着征尘和未干的血迹,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里满是红丝。裴元庆本来望眼欲穿等着见到他,可是这个人当真出现在面前,他却没来由地胆怯起来,默默把脸扭到一边。
宇文成龙看清他之后的反应却是大惊失色,一伸手就按上了腰间的剑柄,厉声道:“裴元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边质问一边紧张地打量宇文成都,生怕哥哥中了敌人的诡计或者受了伤,宇文成都却神色平静,淡淡道:“成龙,他是来带你走的。”
宇文成龙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一时眼睛瞪得快要脱窗:“哥!你说什么?!”
宇文成都的眼下还带着淡淡乌青,神色疲惫却坚定,他本不是多话的人,此时也懒得多做解释:“裴三公子说,他可以带你离开扬州,去找紫阳真人庇护,即便凭他一人之力,在这乱世里保护你也绰绰有余。我已经答允了他,你这就收拾一下东西,准备离开吧。”
宇文成龙还是不能相信眼前一切,他重重喘了几口气,大声道:“那你和爹呢?”
宇文成都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上边有自幼从戎留下的斑驳痕迹:“爹是大隋相国,我是将军,自当以身殉国,有死而已。”
宇文成龙目瞪口呆,终于确信了哥哥是真的要这么做,他跨前一步急声道:“那你就这么信任裴元庆?哥,你别忘了,当日在四平山前,是谁把你打成重伤的!”
“那日他也是逼不得已。”宇文成都静静道,“其间的来龙去脉,裴三公子已经和我说清楚了。他对你确实是……一腔热忱,你跟他走,也算为宇文家族留下一条血脉。”
宇文成龙呆立原地,他一向知道兄长的性子,看似柔顺软糯,实际决定的事情极难更改。过了片刻,才摇头道:“不,不,哥哥,我就算死,也要跟你和爹死在一起。你们都不在了,我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趣味?”
“你必须走!”宇文成都的声音骤然尖利,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听话,我是为你好。”他侧首看了一眼窗棂间泄露进来的朝阳光辉,声音也低沉下去,“现在铜旗阵已破,扬州城就像一枚被剥掉壳的果子,随时可能陷落,多耽误一刻,便多了一刻的危险。”
“我不!”宇文成龙一梗脖子,大声道。
裴元庆忍耐不住,正要出言,宇文成都却一手按在他肩上,冷冷道:“裴公子不用在意,成龙是我弟弟,我让他离开这里,他就必须走。”
宇文成龙也不多话,转身就往门外走去,一副摆明了绝不妥协的姿态。他也有些明白此一日便是永诀,踏出几步后忽然驻足,咬牙道:“裴元庆!你别在这扬州城多呆。我爹爹可不像大哥这么好说话。要是被皇上知道,保证你吃不了兜着走!”
背后有一刹那的寂静。宇文成龙努力克制着不去回头看那张记忆里清晰无比的脸,裴元庆的心意,他其实是明白的,可是就算那个人就在身后而他就要死了,有些话也还是说不出口。
然后他脑后受到了重重一击,还没叫出声就委顿了下去。
宇文成都出手打昏了弟弟,转头朝裴元庆道:“带他走。拿着我的令牌,从城北离开,一路上不会有人拦阻。”
裴元庆扶起宇文成龙,直接打横把他抱起来,他转头最后望着宇文成都坚毅冷峻的脸,还是忍不住把那句话问出了口:“你……你就这么相信我是真心的?”
也许是殿中光线太暗,也许是自己的错觉,他感觉宇文成都露出一丝微笑,像是一线晨曦转瞬照亮了人的眼睛,而这个威名赫赫的隋朝名将声音坦荡而微带柔和:“我既然把弟弟交托给你。那么自然对你全心信赖。”
裴元庆只觉得眼眶发酸,有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从胸口升起,他再也不会想到,竟然是宇文成都这个“敌人”,让他明白了什么是“倾盖如故”。这种时刻已经不需要言语,他红着眼睛重重一点头,正色道:“你放心。他若死了,我绝不独活!”
宇文成都微笑颔首,轻声道:“保重。”
君子之交,光风霁月。
大门忽然打开了一条缝,殿中两人乍然见到光线射入,都不由自主眯了一下眼睛,进来的却是龙澈。自从相识以来,宇文成都从未见她如此惊慌失措过,甚至都无视了裴元庆的存在,苍白的五指死死扣着门框,疾声道:“将军,大事不好!……相国大人今日一早率众逼宫,当殿斩杀贵妃朱氏和太子……你若不尽快前去,只怕陛下他……危在旦夕!”
拳脚重重落下时杨广似乎并不觉得疼痛,相反,他很想放声大笑,尽管没有什么发笑的理由。痛快痛快,痛和快之间仿佛全然失去了界限,他勉强侧过脸对着门口,期待着那个金冠金甲的身形出现在一片晨辉里,继续誓死保护他的安全。可是等了很久——至少感觉上像是累月经年——那个人始终都没有来。
杨广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该来的终究要来,他陡然一挺身从地上立起,朗声道:“且慢。——天子有天子的死法,怎可刀剑加身!”这个风流半世的帝王整理着自己的发丝衣冠,动作居然还带着平素的优雅。“身首异处,不合帝王之仪。取鸩酒来。”
宇文化及呵呵一笑:“怎么,死到临头,还要讲究个死法吗?”
杨广傲然立在原地,嘴角边带着冷冷一丝笑意,斜眼瞥视着宇文化及,这个他曾经的心腹之臣、如今的心腹大敌。眼神里有嘲弄也有不屑,片刻之后,他伸手到腰间的锦带处,扯出一条早已备好的白绫,抬首四下逡巡。他步履所及之处,大臣们纷纷退避,竟是畏之如洪水猛兽。直到他选定了龙书案前一处,轻狂笑道:“此处甚好!自门而入、自窗而窥着,一望之下,顿生苍穹豪迈之感,妙合画理。朕万古圣王,理当如此!”说罢悠然整理了一下须发衣带,广袖飞扬间,那一条白绫,已经悬上了梁间。
宇文成都向金殿方向疾步飞奔,龙澈一开始还跟在他身后,然而渐渐被甩了下来,等到她提着裙裾迈上殿前的石阶,一股寒意却从心底漫起,本能地打了个冷战。正有一小队羽林军沿阶而下,为首者面目熟悉,她虽然叫不出名字,却认得这是宇文化及的心腹之一。那名将领见了龙澈,也是一怔,随即停下脚步,手按剑柄行了一礼:“我等见过太子妃!”
这个称呼惊得龙澈脑子里都空白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不顾礼数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袖,厉声道:“你叫我什么!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将领恭恭敬敬回道:“昏君杨广已然伏诛,现在新君即位。我等正要去扫清前朝余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龙澈手一松,觉得身躯都支撑不住了,咬着牙问道:“那……天宝将军何在?”
那名将领回身一指,道:“就在殿上。”
杨广犹带余温的尸体静静躺在宽大的龙书案上,衣袍散开,明明华丽得炫目,却有种零落枯萎的凄凉颜色。宇文成都身子一晃,单膝跪倒在案前,仿佛不信一般伸手抚上他的面颊,似乎面前人还是多少年前站在大隋舆图前的晋王殿下,初升的万丈霞光里他笑得眉眼弯弯,连声音都春风骀荡:“成都,过来。和我并肩看看这万里河山!”
可是所有的往事都成了倏忽散去的云烟,连同他的风流华美、他的野心残暴,宇文成都只觉得胸腔里空落落的,无言地拉起白绫覆上那张恍如生前的面孔。这三尺纨素能掩去杨广的脸,够不够掩住他这一世骂名?
宇文化及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成都!皇上已经驾崩了,你还跪在这里干什么!快跟为父取得玉玺冲出重围,你就可以号令全国,翦灭群雄,一统天下,兴我帝王之业!”
宇文成都似乎灵魂已经离开了躯壳,悬在半空中听着那个跪在陛下尸体前的人低沉道:“恕孩儿,不能从命!”
宇文化及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他,发现自己的儿子从来不曾这么憔悴过,成都脸色和唇色俱都苍白如死,连眼神都一片空洞:“父亲,你要做什么,孩儿从不拦你。但成都,是大隋臣子,吾皇已被逼死,已为不忠。如今反王来袭,成都当以死卫国,以报皇恩!”
龙澈跌跌撞撞冲进殿门,正看见宇文化及愤然拂袖,冷声道:“都随我去寝宫!”他神色冷峻,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带着余下的宿卫军扬长而去。
空荡荡的殿宇间除了奔走呼号的内监宫女,便只剩下了宇文成都和龙澈两个人,她分明看见跪在地上的人泪流满面,却只是肩膀抽动而不出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嘶哑着嗓音低笑出来:“都走了?”
龙澈惨然一笑,有种秋色里花朵行将萎落的艳丽。她右手罗袖一展,水天剑从腕底倏然吐出,左手却卸下了发间的钗环,只留下丝带一挽。微风吹动她素白到近乎凛冽的衣裙,而声音也恍如风里跌落的碎片:“不。京营殿帅府参谋、金蛇卫统领龙澈,愿追随将军之骥尾!”
宇文成都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他双目幽深,面容冷峻,宛然是当年冠盖京华座上相逢的模样:“好。龙澈听命——本帅命你即刻离开扬州城,远走江湖,此生此世——都不必再牵挂于我!”
龙澈手中的剑刃一颤,光华如水,瞬间照亮了她苍白而决然的侧脸,似乎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话。而宇文成都的眼神坚定如同每一次出征施令,那种逼视令她无法回应:“怎么,本帅最后一条军令,你想违抗么?”
两行泪水沿着龙澈的脸颊流下,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生徒然自负潇洒,却在这个男人山岳般的神态前屡屡不堪一击。隋朝覆灭,天下倾颓,宇文成都怎么可能独生,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心愿,无论多么违背她的心意,都决计无法拒绝。
哪怕此后等待着自己的,是漫长的、冰炭摧折的一生。
宇文成都静静望着龙澈,等待着这个他深爱的女子给予最后的保证。几个弹指的时间,于彼此而言都如同世间过了一劫。终于,龙澈掷下长剑,屈膝跪倒,扬起脸微笑道:“属下,听命。”
言罢她俯身一拜,盈盈如婚礼上拜谢天地眷顾,纯白如羽翼的广袖在地上铺开,五尺黑发散落,却再不抬首。宇文成都轻轻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庞,沿着那道美丽的弧线勾勒出最后也是最深刻的记忆,有晶莹的泪水凝结在他指间,转瞬被风吹尽。一身金甲的大隋将军倏然长身立起,一甩披风大步向外走去。
龙澈低垂着脸不去看那个笔直孤傲的背影,知道他这一去,再也不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