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莲华》鬓侧桃花

94、尾声 魂归何处

　　霞光的彩色渐渐从天际退去，阳光宛如金粉洒落，徐茂公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看到扬州城头分明换了旗帜。以他之能，自然早就料到宇文化及谋朝篡位的野心，如果裴元庆受了宇文成龙的蛊惑起意保他，再加上宇文成都的勇猛，这天下冠上谁家姓氏，恐怕还是未知之数。
　　秦琼紧锁双眉，同样凝视着巍峨的城门，这座繁华无限的扬州，丝竹风雅的扬州，生长着天下无双的琼花的扬州，像是乱世里人人垂涎的绝色美人，他甚至能感到身侧窦建德贪婪的目光。而窦线娘已经按捺不住道：“徐军师，不如我们下令攻城吧！”
　　徐茂公目光深邃，尚未开言，那座静闭的城门陡然打开，吊桥缓缓落下，一个挺拔的身影踏着朝阳策马而出。他身后没有一兵一卒，然而横握着凤翅鎏金镋的手却依旧坚稳如磐石，连那匹火炭般赤红的骏马，面具下的眼神都和主人一样沉静，猎猎长风吹动他墨黑长发和织锦披风，眼角一抹红色显得分外浓郁，仿佛只要化开这一滴，就是血染的万里山河。
　　宇文成都单骑驰到阵前，却并不去看对面的敌人。而是微微仰首望向头顶的苍穹，那里一无所有，他眼前却缓缓闪现一帧一帧的画面：有杨广神采逸飞的脸，龙澈清冷艳丽的脸，令狐行达粗豪爽然的脸，还有大隋战死的万千同袍的容颜，无数双眼睛都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最后一战，等待这个王朝最后的勇锐和尊严。
　　先沉不住气的仍然是敌人，西魏副帅罗成一马当先，摘下鞍侧的五钩神飞枪，厉声叫道：“宇文成都！我罗成今日定取你首级！”
　　宇文成都不久前曾率人血洗北平府，杀死罗家满门，夺取了幽燕九郡的兵权。战场上以血还血，理所当然。他只是冷然一笑，沉声道：“来吧！”
　　罗成纵马冲上，摔杆一枪直奔他胸前要害，两人交手不过数合，宇文成都已经占了上风，他正要一镋取了这少年的性命，敌方阵中忽然传来一声娇叱，一截断枪朝着面门破空刺来。宇文成都匆忙收势变招，堪堪避开这一记偷袭，一名紫袍女将已然手持兵器杀至。
　　居然又是以多敌一，宇文成都冷冷一笑，正要一并置这两人于死地，背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大叫，他一凛之下拨马回视——身后之人骑着一匹极为高大的黑马，金冠锦袍，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克星——西府赵王李元霸！
　　李元霸双目赤红，面孔扭曲，显然是一副杀得失了常性的模样。宇文成都看着他的小脸，忽然觉得有些可怜：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只因为天赋神力，就被推上战场做了李唐杀戮争夺的工具、但此时已经不容他心生怜悯，只有一咬牙催马迎上，凤翅鎏金镋高高举起，带着一股疾风扑下。

　　裴元庆的坐骑狮子乃是昆仑山上的异种，远比寻常狮虎更加厉害，此时载了两个人，居然一口气奔出数十里开外。直到视野里反王的旗帜都变作了蝼蚁般的小小黑点，裴元庆才稍稍松了口气，勒住坐骑，低头去看宇文成龙。
　　怀里的人已经不是当年挂帅出征时那个狂傲骄纵的相国公子。宇文成龙瘦了很多，下巴都变得尖尖的，原本细致如好女的肌肤也带了些风霜之色，裴元庆不由自主伸手抚上他的脸，恍然还是军帐里那一夜、被石灰迷了眼睛的自己被他手指碰到的悸动。可是物是人非，天地浩大，一时竟不知该去往何处。正在踌躇的时候，头上的天空骤然暗了下来，裴元庆脸色一变，抬眼望去，却见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上，此刻却是乌云密布，云层里雷电如同龙蛇狂舞，朝着一处飞快聚去。
　　那里正是——扬州城外！

　　凤镋断折、金冠扫落，披头散发面色惨白的宇文成都从半空中坠落，迎接他的是李元霸兽类一般的嘶号，和背后脊椎处的重重一击。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痛楚犹如潮水般卷过四肢百骸，随即整个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坍塌，胸口以下再也没有了任何知觉。濒死的绝望一瞬间浸透心灵，宇文成都惨然一笑闭上双眼，本来就已模糊不清的视线变成漆黑和阒寂。大半个身体失去知觉的他，已经感觉不到李元霸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脚踝，用尽平生之力向两侧一分。
　　长空血乱。
　　第一道雷电仿佛劈开天地的利剑，刺得所有人双眼作痛，更加刺目的是沙场上漫开的鲜血，在血与汗水的浸染下，宇文成都的双目居然异常清透和锐利，而他失却了血色的双唇上，一抹笑意缓缓浮现。修长的手指伸出，痉挛着握起腕边的一把黄沙，有风从指间掠过，那些细微的沙粒如同抓不住的时光，转瞬就从开皇盛世飞散到了大业衰亡，恍惚中还是他受封为天宝将军的金銮殿，万国衣冠齐拜冕旒，华服丽饰的天子朗声道：“这大隋的天下，就是朕的天下！”
　　世事更迭、红颜白骨，都不过是指缝里的荒沙，纵然不死，也永世不可更改，更不可重来。
　　雷声隆隆，宛如灭世的魔王在云中苏醒，对着尘世狂舞咆哮。李元霸慢吞吞从地上爬起，宇文成都临死的一击也让他受了些伤，少年抬起脸来对着天空，爆发出尖利的吼叫：“雷……雷公！你为什么老跟我作对，我……我打死你！”
　　可是雷电大作，天公又怎么会听他的呢？
　　李元霸本就心智不全，这时怒火更炽，大叫一声，竟然把手里的擂鼓瓮金锤朝天上抛去，一道长蛇般的闪电划过，那只金锤升到极限，就此坠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李元霸的面门。

　　雷声里，宇文成龙骤然睁开眼睛，却没有说话，两行泪水从他脸颊边淌下，映着天际的电光和远方的战火，宛如血泪。
　　裴元庆也不敢出声，只是默默搂住他的肩膀。两个人心里都清楚，雷电出世，乃是天怒，大隋的一代战神，就此溘然长逝。

　　瓦口关外的荒野里，铁勒族的斥候放出传信的游隼，让它带着隋朝覆亡、天宝将军战死的消息，朝着遥远的黄金宝帐飞去。

　　一面绣着斗大的“唐”字的大旗，在扬州城头缓缓升起，守城的老兵看着朝阳里旗帜上的火焰流光溢彩，不由得长长吐了口气：“哎，大唐立国，天子大赦，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总算是能过上太平日子喽！”
　　旁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兵士点头道：“是啊，我还听说，秦王殿下宅心仁厚，命人寻来隋朝皇帝的尸体厚葬。——不，不止是姓杨的皇上，还有大隋的天宝将军宇文成都，也要一起收敛了入土为安呢！”
　　他出世时，天宝将军已经是这乱世里的传奇。那人自幼从戎、勇冠三军，街头巷尾常有说书人醒木一拍，讲诵他慑服百国勇士，令四夷八方尊大隋为“天朝”的故事。然而这样绝代的英雄，却终究也不过化作了黄土下的无定枯骨，史书里薄薄的一页文字。
　　守城的老兵没有回答，一双饱经风霜的眼默默眺望着扬州城外的旷野，他还记得城破的那一日，雷奔电怒，天地齐哀，宇文成都血洒疆场。然而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其实他的尸骨是有人收殓的。那是天宝将军的夫人龙澈。这个名动长安的绝世美人曾经一袭白衣，在深夜的荒野里寻找丈夫的骸骨，然后孤身一人坐在月下，唱起一首古歌：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曾经被鲜血浸过野火烧过的荒原，而今已经长出了萋萋的新草。曾经在乱世里征战歌哭的人，都已经不知去往何方。已经老去的守城者却终此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歌于暗夜的女人。她的面容素白如冰雪，却美丽得令人不能清楚回忆。唯一记得的只是她冰湖般的眸子带着淡而又淡的悠远，七重裙摆在风中月下飘若飞蓬。

　　（全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