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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此心不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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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旗阵被破的庆功宴上,气氛并不像旁人想象的那般热烈。一众反王皆是损兵折将,凤鸣王李子通麾下两员大将雄阔海、伍天锡均已阵亡,而秦琼的义子秦用、弟弟罗士信也都死于非命。席上,西魏王李密见众将士强颜欢笑,不禁心中不安,勉强举杯笑道:“各位将军,铜旗阵已破,江都危如累卵,不堪一击。我等马上就可以攻入城中,为死难的兄弟报仇雪恨。何况,如今还有神僧脱尘大师和花刀大将关成关老英雄前来瓦岗,实在是天降之喜啊!来,且干了这一杯,静待明朝之捷报!”
裴元庆坐在姐夫程咬金身边,心不在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脑子里一团乱麻,辗转都是宇文成龙那张刻薄又俊秀的脸。现在隋朝兵败,不知道宇文家情势如何,而那个骄纵少年又是何处境。
白须飘飘的老僧脱尘起身施了一礼,此人原是南陈名将,俗名罗保威,武艺出众,精通兵法,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臂助。只见他神色爽朗,扬眉大笑道:“魏王所言甚是!不过今日,老衲还有一桩喜事,想向各位提上一提。”
他转头望向赤面红髯的老将军关成,朗声笑道:“此时却和我这位方外之交大有干系——关兄已是知天命之年,膝下有一位爱女。这位姑娘乃是女中巾帼,精通武艺。自幼便发下誓愿,要嫁一位不世出的少年英雄。我看裴家三公子元庆人品才貌俱是上上之选,有意做个媒人,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裴元庆猛然抬首,惊得一张脸全无血色,暗想这老和尚不思清修,来这瓦岗山保媒拉纤成何体统。李密却笑道:“好!既然是大师做媒,那自然是良配,裴将军天降姻缘,真是可喜可贺啊。”
一时之间满座目光尽数落在裴元庆身上,却见他倏然长身立起,整齐的刘海下一双眼睛却锐芒毕现,甲叶声里少年声音决然:“多谢大师的好意,只是昏君未诛,河山动荡,元庆无意婚娶,还请魏王和大师见谅。”
人人都看出裴元庆开口拒绝不是脸嫩羞涩,而是真正的无意甚至排斥。程咬金首先奇道:“我说小舅子,娶媳妇可是大大的好事,你别扭个什么劲,难道大隋一日不推翻,你就一天打光棍不成?”
裴元庆瞥了他一眼,随即正色道:“不敢。我此意已决,诸位还是不要苦苦相逼了。”
罗保威在江湖上颇有威名,哪受得了一个晚辈如此不留情面的回绝,脸色一变拂袖起身,裴元庆的父亲裴仁基看出端倪,老将军性情温和,连忙跟着欠身道:“大师切莫见怪,我儿元庆年幼无知,在家中被惯坏了,这门亲事老朽代他应下,只待一切就绪,便可择日完婚。”
“爹!”裴元庆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他知道终身大事需要听从父母之命,父亲既然开口,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难以更改,只听咔嚓一声碎响,他手指间的酒杯竟然被生生捏碎,而裴元庆不顾手上鲜血泉涌,一甩袖子就离席而去。
座上众人面面相觑,裴元庆平时性子暴躁却不古怪,今天的表现实在反常得很,气氛僵硬了片刻,还是裴翠云提起裙裾,跟着追了出门。
走到庭前,裴翠云看到弟弟停下脚步,她刚要出言喊他,蓦地风声里夹着一声野兽的咆哮,却是当日在英武殿被裴元庆驯服的那头狮子窜了出来。它见了主人,便即凑过来厮蹭,喉咙里发出亲近的咕噜咕噜声音,裴元庆背对着姐姐,看不到他脸上表情,而抚摸狮子长鬃的一只手却微微颤抖,似乎心情很是复杂。
裴仁基也随之跟了出来,他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居然不知不觉已经长得这么高大,背灯和月掩去了孩子般的齐刘海和少年人的稚气,反而肩背姿势都透出一股骄傲和决然。裴元庆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低声道:“爹,姐姐。”
翠云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是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严肃的三弟忽然让她有些胆怯,不敢像以往那样冲上去扭着他的耳朵教训。裴仁基也意识到了,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声元庆。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出来。
“爹,姐姐。”裴元庆的语调里流露出一丝哽咽,却被他强行压住,“孩儿不孝,我……我对不起你们。”
“三弟!”翠云急得花容失色,“三弟!你……你的心事,我们都知道,可是……可是……那是不成的!你现在是西魏国主最为倚重的大将,将来前程无限,天下间不知道有多少好女子倾慕于你。你不喜欢关老英雄的女儿,再另娶旁人就是,可千万别做出傻事来啊!”
裴元庆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姐姐,你嫁给了程咬金,那么他是皇帝也好,是草寇也好,在你心里都没有分别。只要能跟他长相厮守,做不做皇后都无关紧要。我也一样。”他咬了咬牙,似乎在想着如何措辞,“我心里只有一个人,跟他相比,天下的好女子都与我毫无干系,而若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又要这劳什子前程做什么!”
裴仁基惊得六神无主,翠云也双唇发白,泪水盈盈欲落。裴元庆转过身来,单膝跪下深深一拜,低声道:“姐姐,替我向母亲辞行。”
“三弟!你要去干什么?”
“各路反王兵临城下,扬州危在旦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身陷死路。”裴元庆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道,“我都想好了。我会带他离开,去找我师父,或者隐居山林,总之绝不插手天下大势,请魏王和军师……尽管放心。”
“不行!”裴仁基冲上来便要抓他手臂,翠云也泪眼汪汪跟过去,裴元庆却耸身一退,避开父亲和姐姐的手,他似乎也意识到再犹豫下去,自己可能就心软走不成了,他硬起心肠翻身骑到狮子背上,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剑,一剑干净利落地割断了被裴仁基抓在手里的披风。少年低下眼睫,不敢再看老泪纵横的父亲和梨花带雨的姐姐,一声清叱,狮子喉中低吼,纵身就往外面扑去。
昆仑山上的雄狮堪称万兽之王,吼声能令战马慑服,更何况罗士信身死,反王军中无人挡得住裴元庆的勇武,等到李密等人接到消息,裴元庆已经闯出军中,直奔扬州城去了。过了许久,还是徐茂公长叹一声,苦笑道:“但愿裴三公子言出有信,不会去相助他人。否则……”
否则如何,他自己也说不清,裴元庆英武盖世,心比天高,如此之人若不用之,便该杀之。走到今天的地步,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程咬金越想越是憋气,一拳捶在桌子上:“这宇文老匹夫简直无耻之尤,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拿来使美人计,骗走了我们西魏国一员大将,这笔生意也真是划得来了!”
琼花树下,月影依稀。
宇文成都一身金甲已经沾上了破晓的夜露,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席地而坐,一只手紧紧握住龙澈的右手。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样的相依相伴,过去一刻便少了一刻。
一片寂静里花瓣飘落,隐隐能听到巡夜的宿卫军甲叶碰撞的声音,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这声响已经不复昔日在长安和晋阳的整齐划一,而是变得颓败零落。龙澈遥遥望着行宫飞檐上蹲踞的神兽,眼睛里似乎倒映出星光点点,她忽然低声吟道:“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宇文成都身子微微一震,他听出这是杨广的诗,却被诗中的意蕴所摄,不知该说什么好。
龙澈却似乎满怀思绪,淡淡笑道:“陛下文采风流,世间罕有。只是他征伐高丽、开凿运河,立下这些功勋的时候,未曾想到过今日之离别吧。”
宇文成都不知如何接口,更重要的是,他心中一直有一件事压着:那日缴获北平府的兵权后,父亲春风得意,在马上吟诵陛下的诗作,神态让他暗暗心惊。只是宇文成都一直事父至孝,从不敢揣测父亲的心意如何。这一瞬间电光火石,他陡然明白了宇文化及的真正用意,一凛之下失声道:“小龙!”
龙澈被他吓了一跳,侧目望来。宇文成都神色惊慌,正在措辞打算说出心中疑虑,忽然一名金蛇卫匆匆奔来,未曾施礼已经焦急道:“将军!大事不好!西魏国先锋裴元庆单人独骑冲进城来,正在宫门外扬言要见宇文将军和宇文二公子!”
裴元庆来得却比御林军的情报还快,一声狮子的咆吼,明铠银锤的少年已经闯入了宫门。他抬首望去,映入眼帘的正是横镋策马迎来的宇文成都,在对方愤怒疑惑的眼神下,裴元庆反而冷静下来,朗声道:“宇文成都!我不是来找你交手的,而是有件事,想要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