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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铜旗大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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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密上下打量着宇文成龙那张从容到无懈可击的脸,慢慢勾起嘴角,带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不敢。在下既没有老父在朝为官,也没有兄长沙场建功,难得皇上赏识,怎能不鞠躬尽瘁。只是这么晚了,二公子还在断头台边逡巡,若是相国大人知道,难免忧心啊。”
宇文成龙脸色微微一变。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他看的比哥哥还要清楚些。李密和父亲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除了政治权谋之斗,只怕还有皇后萧美娘的一重因素在。萧美娘和父亲宇文化及的暧昧别人也许不知,他却是有些把握的。而这断头台边两人你来我往,已经有巡夜的宿卫军过来,暗中放走程咬金基本没什么希望了。想到这里宇文成龙冷笑了一下:“多谢李大人的关心。成龙这就回去了。大人也早些回去休息,鞠躬尽瘁固然是好,可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李密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多谢。宇文成龙更不跟他废话,转身就走,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多看程咬金一眼,而背后那人阴险犀利的目光,一直到走出其视线之后,都仿佛芒刺在背。
宇文成龙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几乎一夜未眠,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惧怕明天一早起来、看见程咬金的首级挂在旗杆顶上的情景。
然而这样的情况没有等来,天还没亮,门外一阵骚乱,他急急忙忙披上衣服出去,随手抓了一个人问:“怎么回事?”
被他抓住的正是宿卫军统领令狐行达,一张铜盆似的大脸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公子不知道?昨天夜里,李密那个逆贼私自放走了混世魔王程咬金,跟着他一起投奔了瓦岗!”
宇文成龙顿时呆立在原地。一个模糊的念头蓦地涌上心头,然而究竟是什么念头,他却无论如何不敢细想。
千里之外。
草原上的夜风冷得砭肌透骨,裹着羊皮袍的小侍女把火盆移到床榻边,又剔亮了帐中的牛油巨烛。密不透风的帐篷里温暖如春,她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望着枕头上那张苍老而满布皱纹的脸,忽然莫名地伤心起来。
床上的老人蓦地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啊,尽管疲惫的阴翳覆盖了整个瞳孔,曾有的锐利依然如同不能被铁锈磨蚀的刀剑般迫人,小侍女身子微微战栗了一下,连忙站起身趋到榻边,轻声问道:“老主人……您……您需要什么吗?”
老人转动着眼珠,似乎在努力适应帐中耀目的烛火,过了片刻才慢慢问道:“我的儿子呢?……他今天有没有来看过我?”
声音嘶哑,宛如刮骨磨牙。
小侍女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低声回答道:“没有……狼主他一直在阏氏的帐篷里……没有来过。”
“狼主……呵呵。你们都这么称呼他了。是啊,阿兰洛迦这个小畜生,可不就是一匹为了王位噬咬亲生父亲的饿狼吗?”老人自嘲般笑了起来,枯骨般的手指扣住身下华丽的毡毯。曾经叱咤草原和荒漠的雄鹰阿兰罕多尔已经苍老到可以死去的地步了,他的儿子夺走了他的土地和军队,住进了他用黄金和牛皮搭起的帐篷,还遣散了他数以百计的阏氏和侧妃,黄金帐篷里除了狼崽子阿兰洛迦,只有他从遥远的南朝带来的那个鲜卑少女。作为草原新的主人,洛迦只有一个妻子。老人想起自己那张铺着西域的丝绒、用黄金镶嵌带有双翼的骆驼图案的大床,那张床足够睡下十二个腰细腿长的色目妃子,洛迦抱着那个娇小的女孩躺在上边的时候,会觉得空荡荡的很难受么?
他会孤独么?会后悔么?
帐篷突然被掀开,一股冷风直扑进来,带得烛火一阵晃动,小侍女惊慌的起身,看见年轻的狼主披着绣金线的紫色斗篷踏入帐中,那双翡翠颜色的瞳子流光溢彩,映着洛迦白玉似的脸庞,连他嘴角的一缕笑意都变得诡谲。
“父亲。”
“洛迦……我的儿子。”老人勉力转动脖颈看向他,眼神像哭又像嘲弄,“能让我亲爱的小儿子抛下他美丽的妻子,深夜来探望濒死的父亲,我是不是应该感谢长生天的眷顾呢?”
“或许您应该感谢我死去的母亲。”洛迦弯了弯嘴角,语气没有任何温度。
“你母亲……呵,我已经忘记她的名字和模样了。”老人露出努力回忆的表情,最终还是用苦笑宣告失败,“你这双绿色的眼珠应该来自她的遗传吧?她是谁呢?也许是我当年征伐黄头人时劫掠来的色目女人,也许是我在巴格达的市场上用珍珠换来的女奴?孩子,我已经老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实在有些想不起来。”
“没关系。”洛迦卸下身上的斗篷,坐在老人床边,凝视着那张熟悉的脸。每一道皱纹都夹着风霜,每一条疤痕都凝结着血色,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过了一会儿才叹息般轻声道:“父亲,有件事我想告诉你,覆罗氏已经被我灭族了。如果你有力气站起来走出这座帐篷,就会看到覆罗氏的族长、我亲爱的舅舅覆罗什海的头颅,正挂在黄金帐篷的顶上。”
老人勃然变色。洛迦叫那个人舅舅,只是因为他当年的大阏氏出自覆罗氏。在草原上,部族之间靠联姻巩固彼此的关系、扩充自己的势力是常有的事情。然而杀死姻亲、灭了对方的全族,这样的举动只有魔鬼才做的出来。
洛迦欣赏般打量着父亲的表情,悠然道:“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从中原回来,因为没有完成刺杀天朝皇帝的使命,几位大汗王强逼我让出储君的位置,要扶持大阏氏覆罗氏的儿子登上王位。那时候你对我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也娶覆罗氏的女儿、以求获得他们的支持。但是我答应了阿璃,除了她绝不会接纳任何女人做我的妻子,你看,现在我向您证明了另一种办法,就是用武力废掉您、抢占这个王座,现在覆罗氏高过车轮的男子都被杀光了,女子被分配给没有牲口的牧民做女奴,而我也实现了对我妻子的诺言,让她成为黄金帐篷里唯一的女主人。”他低下头靠近老人的脸,低低笑了出来,“父亲,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女人裙带结成的关系,而唯一不会背叛的,只有你自己手里的刀啊。”
老人沉默不语。
少年微笑着抚摸腰间镶嵌着宝石的刀柄,眼睛里满是意气飞扬:“自从我登上王位以来,铁勒各部族要么臣服,要么被屠戮,没有所谓和亲之类的第三条路可走。现在我的目标是一统草原,将□□收归囊中。亲爱的父亲,如果你能活到那一天的话,你会看到长城以北——从敕勒川到祁连山——都成为我阿兰洛迦放牧黑羊的草场!”
老人忽然轻声道:“那么中原呢?难道你不想要长城以南的土地么?”
“当然。但不是现在。也许……不是我可以做到的。”
洛迦低下头,碧色的双瞳投射下一片阴影:“父亲,你一生都没有去过中原吧?你不知道,中原是天下最肥沃最繁华、也最难征服的土地,就像一个绝美却无比贞烈的女人,也许再过几百年、几千年,草原上的战士也无力降服这匹绝世的骏马。即使它现在自相残杀,也不会轻易对外族低头。”
“自相残杀?”
“是啊。”洛迦注目于帐中的煌煌烛火,眉间一片悠远的神色,“现在中原有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起义,扼守幽燕之地的北平王罗氏也因为内战而蠢蠢欲动无暇北顾,更不用说那位时刻不离皇帝身边的天宝将军。今天白天我接到斥候的线报,隋朝皇帝摆下了一座铜旗大阵,打算用玉玺做赌注,将反王们一网打尽。”他转目望着老人,微笑道,“父亲,你知道这一生我最遗憾的是什么吗?”
“什么?”
“就是我没能生在那个中原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