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莲华》鬓侧桃花

88、混世魔王

　　当年在太原国公府里，姐夫柴绍曾经指导过李元霸的功夫，教了他一招盖马三锤，命他用尽全身气力，对着后院的一棵老树根猛砸。此刻他心头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一段往事，主意打定，他催马往前冲去，左手锤在下，右手锤在上，双锤相叠，丹田里一口气息尽数压在两臂，似乎眼前已经不是这个清俊英挺的小白脸哥哥裴三儿，而是自家后院里那棵盘虬粗大的老树根，一对擂鼓瓮金锤摧金山倒玉柱，挟着万钧之势奔雷而下。
　　裴元庆也识得这一招的厉害，咬着牙一踹蹬，沉腰坐马举锤相迎，这下重击宛若地崩山摧，连阵前观战的双方兵将都被巨响震得眼冒金星。擂鼓的宇文成龙本还得意着，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震得松了手，脑中一阵眩晕。而首当其冲的就是生生受了这盖马一锤的裴元庆，他只觉得九天十地都失了方向，一声哀呼梗在胸间喉头，硬是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的白马哀鸣声如欲断肠，竟然前蹄一软就栽倒在了战场上。
　　裴元庆身不由己，也随着马失前蹄的势头往前栽去，小腹重重碰在铁过梁上，剧痛之下五内如焚，那一口淤血终于有隙从口中喷出，他气息紊乱之下，淤血呛入气管，只激得连声咳嗽，银甲上被鲜血溅出点点桃花，而银甲之下的身躯似乎被抽筋断骨，提不起半分力气。
　　双方军队俱都被惊得面无人色，反倒是宇文成龙第一个反应过来，喜上眉梢，大声道：“赵王殿下神威盖世！裴三儿被你打趴下啦！”
　　一时间隋军阵营欢呼震天，众兵士齐齐呐喊：“看见了吗。裴三儿被赵王打趴下啦！”
　　裴元庆回过神来，一张脸羞得如同鸽血红的宝石，眼眶一酸，泪水夺眶而出，但觉天地间除了“打趴下啦……打趴下啦……”的欢呼讥嘲，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他心高气傲，何曾经历过这些，勉强提气直起身子，左手一扳铁过梁，白马借力站起。掉头就往己方阵中狂奔而去。

　　当晚龙舟上大摆筵席，为李元霸庆功。宇文成都重伤未愈，并未列席。成龙坐在父亲身边，咬着嘴里的一颗葡萄，冷冷看着一众朝臣纷纷向李渊父子道贺，其热闹之处，令他想起父亲提起过的百国武士大会后、群臣盛赞自己长兄的情景。
　　只是世路翻覆，昔日的权柄风光，而今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宇文化及却似乎没有这么沉重的心事，端着一杯酒淡淡而笑。如果此时有人还能注意到他，就会发现他的目光到处，是君王杨广身边。皇后萧美娘恰好望来，两人目光一触，旋即错开。片刻后萧美娘盈盈起身，含笑道：“陛下，臣妾有些不胜酒力，这就回寝宫去了。”
　　酒过三巡，歌舞正浓，杨广也不以为意，随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吩咐道：“世民，你送皇后回寝殿去。”
　　“是。”李世民起身拱手。李元霸闪着一双小眼睛看看二哥，又看看座上眉眼如丝的皇后，似乎直觉提示了他什么，可这傻孩子如何能反应的过来呢，他只怔忡了一下便又低下脸，抱着手里的烧鸡啃得香甜。
　　宇文成龙把视线挪到李元霸身上，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哥哥被裴元庆所败，重伤呕血，这孩子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本该高兴才是。可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尽是裴元庆染血的嘴角和隐约投向自己的愤然目光，像是无数利刺戳刺着一颗心，不知道如何自处。
　　也许是察觉到了幼子的魂不守舍，宇文化及侧过头来，柔声道：“成龙，你怎么了，可是也想回去休息？”
　　“不，孩儿不累。”宇文成龙一惊，下意识地摇头。不敢直视父亲的目光。
　　丝竹悦耳，舞袖从风，正在觥筹交错的时候，门外忽然一阵杂乱。两名御林军不顾礼仪冲进来，急急道：“陛下！有人擅闯寝宫，惊扰皇后！现已将之擒住，听候陛下发落！”
　　杨广一击掌，歌舞声顿时沉寂，他一双晶亮的眸子转动，还是往日里好奇兴奋的神气：“哦？是什么人？带上来带上来，给朕看看。”
　　御林军的回答却令得满殿皆惊：“回禀皇上，此人自称瓦岗山大魏国的国主，混世魔王程咬金！”
　　宇文成龙睁大眼睛，只见数名金虎卫推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壮汉进来，那汉子体格魁梧，神气惫懒，连鬓落腮的短钢髯，一头乱发有几丝逸出金冠，在灯光下显出一抹深红颜色。此人到了皇帝面前也似乎并不惧怕，反而呵呵笑道：“昏君杨广，你一向可好啊？”
　　看那模样，倒像是喝高了。宇文成龙记得这厮还是裴元庆的姐夫，裴翠云虽然性子泼辣，容貌生得却是美的，没想到嫁给了这么个草寇。
　　杨广也有些酒意，灯火下眼珠光色潋滟，嘻嘻笑道：“……你们看，这个胖汉子，粗头黑脸。朕离得这么远，都闻见他的一身汗臭……当真是好玩，好玩得紧！”他话锋一转，陡然凌厉起来，“你怎么进来的，带了多少同伙，快快交代！”
　　“昏君啊。你这个行宫，爷爷我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九省的百姓，都是爷爷的同伙，他们要我杀了你，我就来了……”
　　程咬金边笑边说，丝毫不惧。杨广一直笑吟吟听着，到了最后才道：“哦？那你既然来了，就别走了。——来人，把这胖汉子推出去，一条~一块~地，给我剐了！”
　　程咬金一路笑骂着被拖了出去。宇文成龙看着那个肥壮的身影，又有些心绪纷乱：这孙子一死，裴翠云可就守寡了。裴元庆和他姐姐感情深厚，想必——也会很伤心吧？
　　正在出神，行宫外陡然天塌地陷般一声巨响，他不防之下惊呼一声，手里的金樽都掉在了地上。宇文化及有些着恼地瞥了小儿子一眼，似乎责备他遇事不够镇定。
　　过不多时，便有人进殿来报：“万岁！行宫之外地面塌陷，出现了一个洞穴，不知其深多少，请万岁定夺！”
　　“哦？”杨广今夜连逢奇事，不觉精神焕发，随手取过一名乐姬手里的琵琶，抱在怀里闲闲拨弄，过了一会儿才笑道，“有意思，真是有意思。这样吧，朕想找一位爱卿，深入地穴，查看究竟。众位卿家，哪一个愿意前往啊？”
　　若是放在以往，这种事宇文成都必定挺身而出。而现在他不在席中，满殿寂静杨广又问了一遍，依旧无人应声。宇文化及冷眼扫视了一圈，一撩衣袍起身道：“陛下，臣有一人可以推荐。”
　　杨广抬了一下眼皮，满座的视线都集中在相国身上，生怕这老贼推出去的是自己。宇文化及却不慌不忙，温文一笑道：“就是那混世魔王程咬金。”

　　夜寒风冷，刽子手磨刀之声霍霍在耳。一个身披斗篷的黑影无声来到刑台之下。程咬金被绑在台边，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斜眼觑着斗篷翻开，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孔，禁不住歪着嘴一乐：“诶，你不是那奸相宇文化及的狗崽子吗？深更半夜跑来看望你爷爷，也不带些酒肉给我在路上吃喝？”
　　宇文成龙沉默地看着他，袖子里的手指握紧令牌。今日程咬金下去探地穴，出来时却不知怎么弄来一个硕大的牛头面具，狠狠惊吓了杨广一番，杨广大怒之下，命人将他连夜斩首。而宇文成龙直到偷来哥哥的令牌走到他面前，也还在犹豫，这人，究竟放还是不放。
　　姐夫不见了，裴元庆一定很着急吧？
　　程咬金也似乎看出了什么，嘿嘿一笑，貌似无意地道：“小子，看你还嫩了点，爷爷提醒你一句，做事还是爽利点的好，不然等到锅里的肉熟了，可就来不及了。”
　　宇文成龙眉间一皱，暗暗下定了决心，正要上前，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宇文二公子深夜来看这囚徒，不知有何要事啊？”
　　宇文成龙的表情一瞬间僵硬，程咬金的脸也黑下来，眼睁睁看着这奸相的儿子从慌乱到冷静，调整好神态后回身笑道：“原来是李密大人。大人如此深夜还不休息，为国操劳，成龙心下好生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