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莲华》鬓侧桃花

77、天生神力

　　李元霸此言一出，杨广犹未有什么反应，宇文化及已然笑呵呵地开了口：“赵王殿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你纵然天赋异禀，单人独臂又怎么拉得动龙舟这般巨物。御前夸口，君无戏言，若是拉不动，可要小心万岁爷降罪于你啊！”
　　李元霸咬了咬牙，不顾二哥李世民在杨广身后的眼神示意，种种点了点头，朗声道：“要、要是我拉动了龙舟，万岁你、你就放这些小孩回家，好不好？”
　　杨广微微一笑，眼见这傻孩子神色激动，两个大而深的酒窝在颊边时隐时现，不由觉得他甚是可爱，语气里便也带出了几分放任的意思：“好，就依你之言，你要是能单人拉动龙舟，朕又要这些童男童女何用？元霸，你这就去试试罢！”
　　李元霸咧嘴一笑，正要纵身下去，宇文化及却道：“陛下且慢。”
　　他一双狐狸似的狭长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端详李元霸黝黑的小脸，过了一会才从容道：“陛下，君子一言九鼎，何况是在天子驾前。赵王殿下口口声声说能单臂拉动这龙舟，倘若他办不到，却当如何？”
　　杨广冷然一笑，却不接这句话，径直转头向李元霸道：“元霸，不必紧张，丞相跟你说笑罢了。你且下去试试，就算拉不动，朕堂堂一国之君，又岂能和一小小稚子较真？”
　　宇文化及碰了个钉子，只得讪讪退到一边。李元霸朝着杨广憨憨地一笑，转身就往舟下走去。他虽然年幼痴傻，毕竟是杨广金口玉言亲封的王爵，发上束着三叉紫金冠，身披锁子连环紫金细甲，织锦披风从瘦小的肩头直垂地面，人靠衣装，倒也有几分英武贵气。舟下的监工见他大步过来，不知何意，纷纷跪倒见礼，李元霸也不废话，挥手道：“你们都走开！走开！——你，还有那个小妹妹，你们把纤绳交给我，对，都、都拿来就是！”
　　十数股纤绳合并在一起的粗大，远非李元霸单手能够握住。他抓了抓后脑，将手里的绳子用力拧绞成一股，然后使劲一甩扛在肩膀上，回忆着平时在山上跟随师父打熬气力时的姿势，他迈出右腿摆开弓步，前足绷后足蹬，把全身的力量压上去，咬着牙往前拉去。
　　纤绳一瞬间绷得笔直，似乎连上边细小的线头都竖立起来。龙舟上鸦雀无声，数十双眼睛都死死盯住那个瘦小的身影，李世民手心里渗出冷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快要跳出了喉咙口。依稀间能看见织锦披风下李元霸单薄的肩背因为奋力而轮廓凸起，可是任凭他如何发狠，龙舟始终巍然如故，并不稍动。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李世民连额头都渗出隐隐的汗意。宇文化及却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正要上前一步进言，杨广已经斜斜一眼把他将要出口的话堵了回去。大隋天子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扬声道：“元霸，拉不动不必勉强，快快回来吧。”
　　李元霸听见了他的喊声，却不加反应，眼见自己拉不动龙舟，丢人现眼、被丞相刁难是小，岸边这些无辜的童男童女又要挨打受折磨却是大事。傻小子赌气般握紧了手里的纤绳，一口气息从丹田内提将起来，如有实质般运在双臂之上，霹雳也似大喊了一声：“给我走！”
　　龙舟下铺垫的香油和麦余微微一动，随即被压得凹陷下去，这高达数十丈、载着许多珠玉活人的巨舟竟然当真前进了数寸！李元霸也感觉到了，不由心中大喜，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气息外泄，左腿朝前迈出，借着这一下撼动，再加上船底路面垫着的香油和麦壳润滑，龙舟真的被他拉了起来。不光杨广、宇文化及、宇文成都等人万分震骇，其余的文武朝官甚至李世民都怔在那里作声不得。只觉得足下的巨舟宛如微风吹动长帆，先是缓缓在水面滑行，而后速度逐渐加快，向着运河一路行去。
　　常言道万事起头难，拉龙舟也是这个道理，李元霸开始运力时，尽管他有千钧之力，要拉动一艘大船也极为艰难，但是一旦动起来，借着往前行驶的惯性和下边香油的缓冲，反而越来越省力。饶是如此，这也远远超过了当日在晋阳宫举起镇殿金狮时的难度，李元霸那时游刃有余、轻松自如，此刻却连开口吐上一下长气都不敢，只能调匀了呼吸咬紧牙根坚持，生怕气息一断，再想二次拉动可就难了。
　　他却不知道这个时候，龙舟上已经是另一番景象。
　　李元霸刚起步时速度较慢，还不觉得什么。等到行进逐渐加快，舟上之人渐渐也难以把握住平衡，随着身侧景物飞快后退，杨广首先觉得头晕眼眩，手里的金樽啪一声掉落在甲板上，人也跟着一个趔趄往后栽去。宇文成都眼疾手快，一把揽住陛下的肩头想要扶住，自己一动之下，却也不受控制地往后跌倒，他护着杨广一直倒退了好几步，脊背撞上了桅杆，君臣二人才稳住身形。
　　舟中转眼间东倒西歪摔了一片，舱内的桌子也摇摇欲坠，杯盏碗碟纷纷落地，酒液横流。夹杂着宫娥采女们惊慌失措的尖叫之声，船头的人也个个手忙脚乱，宇文化及的帽子在围栏上蹭得歪了，一张老脸满是惊恐，李密扶着一根桅杆不住喘气。李世民跌跌撞撞走到船头，高声叫道：“元霸！快停下！停下！莫要惊了圣驾！”
　　“惊了圣驾”四个字传到耳中，李元霸也吓了一跳，但他知道此刻一停，就是前功尽弃，是以恍若未闻，反而加快了脚步。龙舟上传来的惊呼尖叫也统统被他抛在脑后，直到双足踏到了运河的堤岸之上，他才缓缓吐出胸腔里含着的那一口气息，手上的力道也一点一点收起，而前行的龙舟速度也渐渐减慢，庞大而华美的船身徐徐滑进水中，随着一下轻震，在河面上停了下来。
　　李元霸直起腰身，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用力过度，身体发虚，不但鼻侧鬓边热汗流淌，连贴身的小衣都被汗水浸透。周围的监工民众和童男童女们已经全都看得瞠目结舌，不知谁先发一声喊，岸边呼啦啦跪到了一片，“西府赵王天生神力、天神下凡”的赞叹声不绝于耳。
　　李元霸伸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一边喘气一边带着几分自得往龙舟上看去，却见自己前日打败的“都儿”一身金甲昂然走了下来。他咧开嘴露出一对酒窝和八颗大白牙，宇文成都却神色冷峻，淡淡道：“赵王殿下，陛下宣你上龙舟去，他有话要和你说。”
　　“好……好！”李元霸只道万岁要像那天在晋阳那样夸奖赏赐自己，小动物一样喜滋滋地奔了回去。却没留意到宇文成都的眼神里，隐隐带着一丝责备和担忧。

　　有内监搬了龙椅过来，杨广整理衣袍坐好，喉中轻声咳嗽了一下，就见李元霸蹦蹦跳跳来到了跟前，笑得见牙不见眼，像模像样地抱拳道：“万……万岁你看！我……我把这龙舟拉进了运河里！”
　　杨广这一番惊吓颠簸非同小可，本来想重重斥责他一顿，但看到这孩子的清亮眼睛和天真笑容，陡然间又有些不忍。他向来薄情阴狠、暴虐骄狂，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对这样一个毫无机心的憨傻少年这般纵容。但是发脾气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只得鼻子里哼了一声：“李元霸，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