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莲华》鬓侧桃花

7、万灯初上

　　卖弓的外乡汉子一张紫黑脸膛，连鬓络腮的短钢髯，紧缠利落的衣衫在这寒冬里显得有些单薄了，可是隔着布料仍能看出奔突虬结的肌肉，昙华忽然捂着嘴扑哧一笑：“诶，也是个卷毛！”
　　“……”阿璃嘴角抽动了一下，其实龙澈虽然不是直发，但只是发梢微微卷曲，远没有这卖弓汉子夸张，而且除了卷发以外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相似，能作出这般联想也是奇葩。
　　有兵士上前想把这汉子赶开，却被宇文成都一抬手制止。他扣镫停下马来，鹰隼般的锐目冷冷打量着卖弓的汉子，早有人把那张硬弓接过奉到他眼前。年轻的将军并不下马，单手抓着弓背提起，始终冷然斜睨着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卖弓人。
　　他终于收回了目光，上下端详了一眼手里的弓，而后抬起右手，食中二指勾着弓弦轻轻一拉，眉梢微微挑起：“好弓，多少钱？”
　　“咱家这弓是献给大人的，只是咱家有个条件！”
　　连队伍后面的龙澈也被勾起了好奇，抬起眼睛远远瞧着他。
　　“这张弓大人若是能连拉五个满，小的分文不取；要是拉不了，这多少钱，咱家都不能给你！”
　　紫面汉子一边说着，一边还抹着下巴上的胡须，笑得眉眼都飞了起来，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气。谁若是看不出他的挑衅之意，才真是瞎子。
　　宇文成都居高临下的目光缓缓挪开，让人有种错觉：自始至终他的眼里都不曾容纳过任何人。连离得远的游人小贩都被惊动，纷纷回头，千百道目光的注视下，宇文成都依然稳稳坐在马鞍上。他甚至不需要下马以下盘发力，左手持着弓背，右手执着弓弦，众人只觉得他身后那面织锦披风倏然一扬，手里的硬弓已经开如满月。那卖弓的汉子一凛之下，宇文成都更不稍顿，一连拉了五个满弓。第五下时，昙华纵然离得远，也看到那面长弓在他手里因为承受不住力量而微微变形，但她完全没想到、或者说围观之人都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一声裂响，这张寻常武人连拉开都难以做到的强弓，居然在下一刻就断在了宇文成都手里！
　　金冠锦袍的将军猛然掷下手里的断弓，一声长啸，指着那献弓的紫脸汉子大喝道：“拿下！”
　　一阵骚乱，那汉子撂倒了几名兵士后一闪身就钻进了重重人群。昙华被人接连撞了几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眼看就是一场动乱，宇文成都却倏然一横手里的凤翅鎏金镋：“住手！”
　　灯影摇红，却没有弱化他脸上的逼人气势，只听他冷声道：“这是闹市，不要追了，走！”人潮慢慢散去。昙华刚松了一口气，小脸顿时就变了颜色：就在刚才那一瞬，身边的阿璃竟然已经不知去向！

　　宇文化及并不在他的相国府里。这个事情让阿璃莫名其妙地有种轻松的感觉，或许因为在她内心深处，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过去的人和过去的事。
　　现下的修为能让她片尘不惊地潜入相国府，找到母亲曾经居住的地方。那是一处很简陋的房间，上次留下的血迹都已经被洗去，那个女人被刺了一剑之后始终没有闭上眼睛，只是没了骨头一样慢慢倒在床边，至死都瞪着自己。阿璃不敢看她的眼神，所以也不知道，那双眼底究竟是和小时候一样充满憎恨，还是藏着一丝自己其实很渴盼的温情。
　　府里的家丁仆役都不在，女孩在床边坐下来，慢慢抚摸着单薄而没有温度的床铺，像是抚摸记忆里那张经常在暗夜哭泣的脸。女人一开始还是很喜欢她的，也许是天生的骨肉亲情，也许是天真的以为所爱的男人会因为孩子而对她有所怜惜。阿璃希望是前者，但她清楚是后者。因为在发觉了宇文化及对自己并没有兴趣而把全部心神都放在嫡出的两个儿子之后，母亲就彻底失望了。之后就是无休止的嫌弃和谩骂。阿璃想着，其实自己是明白她的痛苦的，可是这样把痛苦转移到一个当时一无所知的孩子身上，这样能算母爱吗？
　　世人总以为爱是无条件无理由的，其实不是。
　　世人总是用“爱”作为面纱来遮掩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现实，那么，自己亲手杀戮了本该最爱自己的人，斩断了一切牵绊，这也能算是爱吗？
　　她像是要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在这张自己降生的床榻边把生平最重要的一些东西在脑子里重新熟悉一遍。想起幼年时母亲美丽的脸和温柔的言语，想起长大一些后她的憔悴面容和尖刻仇恨的态度，也许她恨的不是孩子，而是那个和强迫自己的仇敌生下孩子还爱上了对方的自己，因为不堪忍受母亲日益痛楚和尖锐的态度，阿璃在一个夜晚，从狗洞里钻出了这座华丽的府邸，遇到了客居长安的师父……有些冲动，从她开始练剑的时候就已经在心底生发出来了吧？剑刃刺穿女人胸膛的那一刻，感觉多么熟悉啊，那是在潜意识里排练过多少次的行为，虽然连自己都不愿知道这一点。
　　因为防备着怕人发现，阿璃的右手始终紧紧握住剑柄，可是这只手忽然松开了，柔弱的少女伏下身来，把脸埋在床上无声恸哭。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这一次无论哭得多么撕心裂肺，都不会再有那个年轻柔美的身影过来，轻轻抚摸自己的头发和脊背。
　　虽然，那个童年时的影子是梦寐以求的最大的温暖，会永远烙在记忆里，至死不能消去。

　　宇文成都从长平王府里大步走出，示意李忠和龙澈跟上。
　　这个元宵节很不平静，先是有人借卖弓之机向自己寻衅，然后七个香吗大闹相府，杀死了自己那个强抢民女的叔叔宇文惠及，抢走无数珍宝。可恨那些响马跳墙躲进王府后花园的荷花缸，长平王竟然有维护之意，扬言这些水缸都是御赐之物，要搜查除非有圣旨才行。
　　好，你想要圣旨，我就给你圣旨。宇文成都懒得多废话，命手下兵士将王府的后花园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后亲自率人前去宫中请旨。
　　不想一进宫门，就遇到了父亲宇文化及。父亲神色特异，有些慌乱，更多的却是兴奋，劈头就是一句：“成都，为父遍寻你不到，你到底去了哪里？”
　　宇文成都一愣，将响马如何大闹相国府、自己如何追捕响马、如何受了长平王刁难进宫请旨之事简要说了。宇文化及却心不在焉，摇头道：“这些琐事不要去管了，今晚有大事，你不可再离开宫中半步！”
　　“大事？”宇文成都不是傻子，光看父亲的眼神，也能大略猜出眼下的情况。
　　果然，父亲眼里的光芒更盛，连一向八面不动的语调都有了几分抬高：“不错，改天换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