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莲华》鬓侧桃花

8、天地反覆

　　“犯我者，杀！
　　“阻我者，亡！”
　　校场上鼓声隆隆，仿佛东皇太一的车马自九天十地经过。
　　宇文成都站在高台上，面容冷静全然看不出悲喜，一双眸子却亮得慑人，他蓦地一抬手，鎏金镋那华丽的刃尖和凤翅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刺眼的痕迹，像是流星经过。战鼓骤停，沉雷之后山雨欲来。
　　震天的喊杀声也变成止水凝冰一样的静。龙澈立在李忠身后，敏锐地意识到即将发生的是什么。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等待着主帅的命令。
　　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种风雨之前的宁默，一队兵士簇拥着一个男子匆匆而来，却是个全身披挂的武官。李忠认得此人名叫李德林，是废太子杨勇一系的人物，只见他疾步上了高台，喘息未定就厉声道：“宇文成都，皇上手谕在此，特命你交出兵符！”
　　龙澈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去看李忠，却见自己的顶头上司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隐约还能看出一分冷笑的意思。台上的宇文成都也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淡淡扫了李德林一眼，随手摸出兵符就扔给了他。
　　这是哪一出……莫非宇文将军要反水？
　　李德林放声大笑，将兵符高高举起，一脸的踌躇满志：“众宿卫军听令！宇文成都勾结太子杨广一党，图谋逆反，立斩无赦！”
　　龙澈袖底的软剑有轻微的震颤，意识到了主人的杀气。
　　周围的宿卫军却无一人回应他的话。李德林等了片刻，不由失色，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急道：“兵符在此，众宿卫军听令！”
　　依然鸦雀无声。一直冷眼站在李德林身边的宇文成都露出一个类似讪笑的表情，转瞬又恢复了一贯冷锐的容色，他一手提起凤翅鎏金镋，跨前一步，双目中光芒更盛，朗声道：“众将士，告诉他，你们听命于谁？”
　　“宇文将军！宇文将军！宇文将军！”
　　一声高过一声，听得龙澈都有些热血沸腾。李德林终于脸色惨变，还没容他做出反应，宇文成都已经回身，凤翅鎏金镋修长的刃尖指在他的喉间：“趁我现在还不想砍下你的狗头，赶紧滚！”
　　李德林分明声音都吓得变调了，还强撑着一口气：“你……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滚！”
　　没等那个狼狈的身影消失，宇文成都已经转身面对着台下的禁卫军，也许是因为心情激荡，他的眼周又泛出了微微的红色，映着亮得异乎寻常的目光，像是有一滴红泪在眼角凝结，随时会滴落下来，而他下令的声音斩金断玉，不容违抗：
　　“众将士听令，包围仁寿宫！”
　　仁寿宫正是今上抱恙静养的所在，而废黜太子杨广、重立杨勇的密旨已经从那里传出。天际传来隐隐的雷声，龙澈再也没想到自己会参与到这样一场变乱中来，紧张得手心微微出汗。
　　“都听清楚了，从此刻起，没有太子殿下的口谕，任何人不得出入仁寿宫！”
　　当此时局，宇文成都反而显得异常凝定。倏忽亮起的闪电照亮他苍白冷隽的侧脸，那种神情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安然。在当年征伐南陈的战场上，还是个孩子的他会有这种神色吗？让人觉得即使天崩地陷沧海桑田，只要站在他身边，便可无所畏惧。
　　“龙澈？”
　　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耳中，宇文成都目光一凝，脸上却不动声色。那是个内监服饰的人，余光只能看见面目模糊。而龙澈先是侧过脸看了自己一眼，才在那人示意下跟随他悄然后退。
　　一道微蓝色的闪电骤然落下，可以刺伤瞳孔的强光仿佛要把天地都劈成两半。是的，改天换地，宇文成都心里浮现父亲说的这几个字，不自禁地伸出手来，一滴雨珠坠落在他掌心里，像是天神的眼泪。他想起小时候在父亲书房看到的古书，里面写着什么？——“天雨粟，鬼夜哭”，这样的大事，只怕会引动天怒吧？
　　他下意识地收紧握住那滴雨珠的手，骨节因为用力发出脆响。这世上会不会有些东西，像这滴水一样，无论如何用力都抓不住？
　　尽管有一刻的出神，那个内监模样的人和龙澈交谈的话语还是能清清楚楚传进他的耳朵。这是多年来战场上生死一发赋予他的特殊能力：在周围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十丈内哪怕弓弦的微鸣和刀刃的轻震，对他而言都能准确捕捉。
　　“你是谁，找我何事？”奇怪的是龙澈的声音压低后并没有那一丝破音的沙哑，反而异常清越灵动。自从那日在玉郡主居住的客栈见到那白衣少女的背影，宇文成都本就心怀疑虑，这声音里的熟悉更证实了他一直抱有的猜疑。
　　“在下奉薛大人之命，特来交给阁下这个。”
　　似乎是一封密函，宇文成都的右手按在剑柄上，听着那人絮絮交代：“薛大人说，太子杨广薄情寡义、阴狠暴虐，不是国君之质。而杨勇虽然为人愚庸懦弱，却是宅心仁厚，有高颎老将军、忠孝王这一干老臣辅佐，堪当大任。何况宇文氏野心勃勃……龙公子惊才绝艳，莫要成了旁人上位的棋子。”
　　薛大人——宇文成都瞳孔一缩——原来此人推荐了龙澈前来京营殿帅府，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亏了自己一直蒙在鼓里，还想着龙澈这般出色，想要好好重用他。而且龙公子……此人当真是那日宴席上见过的刺客么？
　　这三个字在他心里折射出的是一张冷然笑着的脸，明明阴狠，却有刺穿人心的美。
　　龙澈几不可闻地轻轻笑了一声：“是吗，薛大人所言有理，只是以我的职位，又怎么能有所为之呢？”
　　那人似乎胸有成竹，正要继续开口，龙澈忽然扬起了右手，她的衣甲是箭袖，紧紧裹着线条伶仃的手腕，而那截墨黑无光的利刃是藏在连着围巾的披风里的，昏暗夜色里几乎无人可察。那内监只觉得喉间一凉，一口气息就被生生截断，别说吐出一个字，就是呼吸也再不可能。龙澈衣袖背在身后垂下，殷红的鲜血沿着剑身无声沥进纯黑色的披风里，左手却持着一支袖箭钉进那人的肩头，穿透躯体后把死尸牢牢钉在它身后的立柱上，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像是闭目侍立的样子。
　　干净利落。宇文成都在心里暗暗称赞了一声，这样的资质，整个金蛇卫怕也找不出几人。却听龙澈嘴唇微动，低声道：“对不起你家大人了。我既然加入金蛇卫，自当誓死效忠宇文将军。”
　　这句话本该不被任何人听到的，所以也说得真挚斩截。宇文成都眼神闪了几闪，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宴席上，龙公子抱着舞姬对他投来的眼神，清透无一丝杂质，望去肝胆皆如冰雪。不管龙澈是不是那个人，他对自己的忠心，想来都是无可怀疑的吧。

　　宇文化及的身影在殿前一闪而过，宇文成都眼神陡然一利，疾步跟了上去。龙澈也收起软剑，若无其事地回到刚才的位置上。自己和那个内应的对话，宇文将军应该有所察觉，而杀人后的那一句，自己也正是说给他听的，至于他是否听到、又是否会相信，就不是她所能知晓和决定的了。

　　废立太子的遗诏已经传出了仁寿宫，杨广在太子妃萧美娘、心腹重臣宇文化及和镇殿将军宇文成都的跟从下来到寝宫门口，犹豫之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门外的人无从知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看见灯辉摇曳里人影憧憧，间或传来侍奉病榻的宣华夫人惊惧的尖叫声。隐隐约约他们听到杨广吟诗的声音，低沉而阴鸷，又似乎无限怅然。
　　等待的时间不算漫长，但寝宫外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失控，血液在身体里流淌，带来的触觉仿佛滚水。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决定命数的时刻，过了今夜，萧美娘或许会成为一国之母，宇文家族或许将权倾朝野，但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如果杨广失败，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寝宫的大门缓缓打开，杨广面无表情地走出。谁也无法从他的眉目间判断出这个喜怒无常的贵族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直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沉痛的语气叹息着说：“父皇……驾崩了！”周围的人才如梦初醒，一齐跪倒。
　　从今日起，这个才华横溢又暴虐无常的太子，已经是大隋的国君，一个风华绝代、而又背负着万世骂名的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