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莲华》鬓侧桃花

61、不见长安

　　杨广搂着萧美娘，叹息般轻声道：“皇后还记得最初跟从朕的时候么？为了打压当时还是太子的杨勇，朕不得不表现得克己自制、有容无欲，虽然在地宫里一样有美色如云，但是在外面，从来都要端着晋王那副恭谨守规的假面具，没有过纵情欢笑的时候。
　　“那一晚我在教坊见到龙澈，她穿着一身戎装，领子散着头发乱着，敲着酒杯问王孙有意何不共饮。朕忽然就很惆怅。朕……我杨广才调傲人，风华自赏，倘若能有机会，必定不逊于魏晋六朝的衣冠子弟。可是在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里，我却从不曾如此放诞。——那时我看着龙澈，心里只觉得羡慕，我多么希望自己少年时，也能这么白衣散发、折花对酒，为了知己纵情哭笑，当着美人高歌赋诗。可是那段时光早就在勾心斗角里消磨过去，再如何也寻它不回。——这一生一世，不过如此了。”
　　萧美娘妩媚醉人的眼波渐渐变得深邃了，甚至有些柔软的哀怜，只不过她清楚以杨广的骄傲是不愿接受这种哀怜的，所以又刻意收敛起来，换了话题道：“陛下，说起来贵儿妹妹还没见过我们的龙公子呢。我听说，阿澈今日出宫去散心了，等她回来，不妨召来一同题诗游乐，陛下意下如何？”
　　杨广大笑道：“自然是好的。出宫散心？这家伙怕是又去找哪个好妹妹好姐姐去了吧？唉，做人能潇洒到这个地步，真是连朕这一国之君，也觉得好生羡慕！”
　　萧美娘掩口娇笑：“只要不是去找好哥哥好弟弟，便随她去好了。您说是不是？”

　　龙澈按照阿璃传递来的讯息找到洛迦的住处。一路上格外留意，确信身后没有任何尾巴才进了大门。这座院子原本是一名巨贾的宅邸，设计布置无不富贵奢华，摆好的酒席也是鸡鸭鱼肉满眼荤腥，龙澈重伤初愈，想吃些清爽的东西，可是拎起一双镶金嵌玉的象牙箸找了半天，五尺方圆的八仙桌上竟然半点青菜都没有，唯一能看见的绿色，就是桌边设宴者的那双眼珠。
　　洛迦倒是殷勤，又斟酒又布菜，龙澈懒得和他废话，开门见山道：“你今天请我来，是想说一月之期已满，是否可以带同阿璃离开中原吧？”
　　洛迦愣了一下，然后有些羞涩却更多欢喜地点头：“是是是，我还在想着怎么提出来呢。龙家姊姊真是善解人意，就像你们汉人书上写的解语花！”
　　龙澈心里呸了一声，心想这货堂堂一族少主，怎么拍起马屁来如此的炉火纯青。
　　她端起玉杯放到唇边，又想起御医叮嘱过不可饮酒，皱了皱眉又放下，转眼去看阿璃：“你怎么想的？”
　　阿璃眨了眨眼睛，一张小脸慢慢红起来：“我……我一直都愿意。”
　　“好！”龙澈从来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闻言顺势把双箸往桌上一拍，“既然一月之期已过，你们心意如初，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多加阻拦。只是有一点……”她挑起妩媚的眼角扫过两个少年，“将来这小子待你不好，欺负你，可不要哭着过来找我。”
　　阿璃撅起嘴哼了一声：“真小气，如果你嫁了人受欺负，我就算拼上性命也会给你报仇出气的。轮到我，你就这么薄情。”
　　“……”龙澈扶额认输，苦笑道，“好吧好吧，我逗你玩的。要是洛迦有朝一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阿璃忍不住一笑，春水似的美眸朝洛迦斜斜瞥了下：“这还差不多。”
　　洛迦完全插不上话，只能咬着盘子里的鸡肉，表情无辜。他忽然发现面前这两个女孩都变得如此的美和纯粹。记忆里初见的时候，龙澈身上总是带着刺目的兵戈之气，和她的艳丽一样迫人眉睫；而阿璃的娇嫩之外包裹着令人不敢接近的疏远，仿佛整个世界都和她相隔一层薄冰。可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就像春天里鲜花绽放、柳枝飘拂，行人可以伸出手触抚或者攀折。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果断地接了一句：“那我这就收拾行装，马上离开。——我的父亲和族人，已经等得很久了。”
　　“好啊。”龙澈懒洋洋地示意身边伺候的家仆倒一杯茶水来，“正好我也要收拾，就一起出城吧。”
　　“啊？”
　　阿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也要离开这里？那是为什么？”
　　“因为玩腻了。”
　　龙澈接过茶杯来啜了一口，清透的眼睛前面浮起一层淡淡的茶烟，于是眸子里的情绪就再也看不分明，而她语调平静，好像以往轻描淡写地告诉阿璃我们要搬家。因为别处有更好玩的东西，这里已经不值得留恋。
　　“那你的誓言……”
　　龙澈一手支着下巴歪头看她，似乎在笑小孩子的天真：“傻妞，我以前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吧，以至于你从没被人骗过。须知誓言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别人觉得能获得自己想要的回报，才会履行自己的誓言，现在我什么收益都没有了，还守着所谓的誓言有什么用呢？至于应誓这种事情，天下没有人会当真相信吧？多少相爱的人用苍天大海作许诺，可你看，海没枯，石也没烂，天涯还是那么远。”
　　阿璃张了张嘴，似乎想辩驳又无从说起，反而是洛迦在旁边使劲鼓起掌来：“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我小时候，父王就是这么教育我的，别人对你的许诺都不要随便相信，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没有好处的情况下给予你什么东西，哪怕是最亲的人。”
　　阿璃终于找到了出气的渠道，立刻掉头瞪着他：“这么说的话，你给我的那些许诺，也是不能相信的了？”
　　“这个么……”洛迦用指甲敲了敲牙齿，犹豫道，“我……我不保证将来会不会变啊。反正我有变心的权利，你也有到那一日一剑把我刺死的权利。”
　　龙澈扬起眉，简直要对这个蛮族少年刮目相看：“好样的，够坦诚，我欣赏你。爱则重诺以付，不爱则甘心受戮，如此无拘无忌潇洒磊落，天下有几人能够做到呢？这些时日本该戒酒的，可为了这番话，当浮一大白！”
　　洛迦大笑着举起酒杯和龙澈相碰，阿璃冷冷盯视着他们，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

　　回到永安宫时夜色已深，萧美娘竟然没有侍寝，而是斜倚在榻上用尖尖的银簪挑弄着灯花，龙澈甩开长衣坐下，俯身抓住她罗袖下的手腕：“娘娘这么晚不睡，莫非是在等我吗？”
　　萧美娘懒懒地一笑，眼睛弯成妩媚的月牙：“是啊，可能终须一别，那就趁着现在多消磨些时候吧。”
　　龙澈悚然一惊，皇后娘娘却还是优雅从容的模样：“怎么，难道本宫料错了？阿澈其实是不想留在长安了吧。或者说，如果没有宇文将军，你压根就不会在长安逗留这么久，像你这样的游侠少年，一生里本该有无数更好的去处，既然那个人不想留你，又何必徒然自苦？”
　　她望着帘外的如水月色，轻轻的语声仿佛喟叹：“本宫能明白你的心意，所以不会阻拦你。若是来道别，阿澈不想留下点什么东西给我么？”
　　“有啊。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把这个送给皇后娘娘的。”
　　萧美娘起身接过小巧的玉瓶，里面是细碎水声，温润腻白的羊脂玉上刻着一枝桃花，用朱砂填涂过的轮廓异常生动：“是酒？”
　　“是酒，但这酒不重要。重要的是瓶子，是我师父的遗物。”龙澈伸出指尖触碰那枝小小的夭桃，“这瓶子是他亲手琢出来的，那一年我才七岁，我们在一棵桃树下坐着……我看他的小刀划过，桃花的枝干花蕊丝丝明晰，不知怎么就觉得很快活。刻着刻着，师父忽然抬起头来遥遥望向西北方向，叹息着说了一句，举头望日，不见长安。”
　　长安有他一生向往的东西吧，虽然一生都没机会得到。
　　萧美娘明亮的眸子里映出经年而依旧鲜艳的朱砂，隐约也能感受到那些刀刻的线条下是怎样的悲伤，为了缓解气氛，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好啊，那我就收下了，以后不见了阿澈，也可以睹物思人。只是……有朝一日如果你回到长安来，可别指望这小东西我还会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