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莲华》鬓侧桃花

57、心胆俱裂

　　阿璃的恐惧仅仅持续了一瞬，因为宇文成都转过身来，看清了龙澈的情况后，眼神一下子变得赤红惨厉。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把插在龙澈身上的长剑，还有她惨白如死的面庞，然后抬起头，如同受伤的野兽一样死死盯住阿璃，倏然猿臂一伸，握住了地上的凤翅鎏金镋，一声狠厉的嘶吼之后，他不顾自己手上的伤口，旋身一镋拍击而下，兵器未至，扑面而来的杀机和力道已经让阿璃不由自主地胆寒。
　　她匆忙中举剑一架，尽管有着相似的天赋力量，依然被这一招震得直飞出丈许，半身酸痛仿佛骨节都要散开。而宇文成都似乎濒临狂暴，红着眼睛第二招又要进击而出，就在这时龙澈勉强撑起了身子，嘶声道：“将军！将军救我……”
　　阿璃明白她是在给自己争取逃脱的机会，而宇文成都听到龙澈的声音后果然身形定住，然后像是反应出后者还能有救，转身奔回去用血肉模糊的手用力将她拥进了怀里。龙澈意识到他动作间有意避开自己背后的剑刃，知道宇文成都还有基本的清醒。她也确实感到了惧怕——直面生死的惧怕——那一剑刺伤了肺叶，让呼吸变得艰难无比。每一刹那就有一丝生机流失。这时的龙澈已经没有余隙思索更多，只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紧紧抓住他的衣袍：“宇文将军……我不想死……求你……”
　　她想说求你带我去找大夫，这一剑虽然偏差了些许但是还不算致命。周围一片慌乱，宇文成都也六神无主。他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次伤亡，却从来没有此刻这种心魂俱丧的绝望感，看着龙澈逐渐漫起一重白垩色的眉宇，他恨不得自己的灵魂能钻进她身体里，代替那一点一滴正在消逝的生命：“你不要怕，不要怕，这里就是宫门之外，我带你进宫去找御医，一定能治好……一定能！”
　　阿璃的影子烟雾般消失在夜色里，但是已经没人顾得上了。天宝将军深夜遇袭，两名副将尽受重伤，这个事实已经让随行的宿卫军个个手足无措。最为镇定的还是宇文成都本人，他毫不迟疑地抱着龙澈翻身上马，向宫门直奔而去，赤炭火龙驹速度绝快，这短短一段路程与它而言不过数步，但它的主人却已经心急如焚，觉得道旁的景物移动如此迟缓。
　　踏上宫城门口的九重石阶时，龙澈大脑中时而思绪纷乱时而一片空白，一个可怕的念头逐渐占据了心灵：她就要死了。殷红的鲜血沿着背后的剑刃不断淌下，而胸腔里心脏跳得毫无规律。天地间仅有的依靠只是宇文成都的手臂和他近在咫尺的急促气息：“不要怕，我这就去求皇上急召太医，你不会有事的！”
　　他不知道是在安慰龙澈，还是安慰自己。
　　龙澈靠着他肩头冰冷的铠甲，觉得自己活命的希望极其渺茫，忍不住笑了出来：是啊，真好笑，这次有点玩大了。她努力睁大眼睛，但宇文成都的脸却在视线里越发模糊：“不……我……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宇文成都一惊，脚下的步子却加快了：“别胡说！你不会死的！”
　　龙澈皱了皱眉，她真的不是矫情，但死神的黑翼在头顶张开时，任何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和言语：“没……没有关系。死……死亡可能……可能只是回家吧？或者是……另一场生的开始……可惜……”
　　宇文成都已经顾不上问可惜什么，他听到有内监说陛下在偏殿允他觐见。龙澈却不在意这些，是的，死亡不过是一场沉睡吧，生已经把可以做的都做到了，那么没有遗憾地沉眠也并不可怕。如果重来一次，她觉得自己大概是不会后悔的。
　　不，不是没有遗憾！龙澈倏然一惊——有的话还没说出口，眼前灯火一亮，余光里是金紫藻绘和杨广披散的卷发与华服。但她现在眼里只有一个人和几句没来得及说的话。本来她以为就算自己死去也无法在宇文成都面前说这些，但现在发现没有什么是不可做到的：
　　“宇文将军……“
　　御榻上的杨广眉梢一挑，有些惊愕地看着神色惊恐的宇文成都和一身鲜血的龙澈。这个命悬一线的少女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苍白的脸上居然泛起红晕来。那不是平时散诞的酒晕或者招惹别人的促狭，而是温柔甚至羞涩的红，美丽如初春的一抹朝霞映着溪水，几瓣桃花无声飘落。她的声音也流利起来，转折处偏偏滞涩，似乎是一生才有一次的妩媚清婉，有些话也只向一人能说。
　　“宇文将军……我出自纵横门下，自负武功才调，以为能鸥游江海一世风流。但遇到你之后，才发现自己从前所想所做全都是错的。如今在我心里，什么剑道究极，什么天涯笑傲，都比不上……比不上在你马前做一小卒更加快活……”她惨白的脸上忽然一笑，眼中光华透澈，眉梢唇角的流转气韵却如春风般妖娆，“我……我爱你啊，你知不知道？”
　　宇文成都怔怔望着她，眼神和表情复杂莫名，竟似不知如何回应，而他抱住她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好像是怕龙澈一语言罢，就会就此灰飞烟灭。殿前的内监宫娥似乎都被这一番话惊倒，雕塑般立在原地。龙澈却勾起嘴角似是顽皮似是苦涩地笑了一笑，反手抓住背后的剑刃，微一用力就从身上拔了下来，她的手心被划破，鲜血泉涌，和着伤口里喷溅出的血液，在地面上铺开灼灼桃花。
　　还是杨广最先反应过来，伸手一拍桌案：“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宣御医！”

　　梳着双鬟的小宫娥将窗子打开一线，微凉的夜风吹了进来，扬起重重纱幕和萧美娘绣着繁花的袖摆，她用手里的罗帕轻轻擦拭去龙澈额角的冷汗，目光复杂，看不出是什么心思。
　　“不用擦了。”
　　骤然响起的干哑声音吓了萧美娘一跳，她怔了一下才发现龙澈已经醒了过来，摇曳的烛火照映下，眸子带着寒星般的微光。
　　龙澈慢慢转动着眼珠，看清楚自己置身何处后，像是有点无奈地露出一丝笑容：“原来我没有死。我还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萧美娘的神色却很是冷肃：“你为什么要把剑拔出来？难道不知道，这么做会加快生机的流失、让你死得更利落？”
　　“怎么会不知道。”龙澈伤了肺部，说话一字一顿很是吃力，“可我当时觉得已经足够了，是死还是生也没什么重要。何况……何况说出那样的话，我如果活下来，要怎么面对呢。”
　　萧美娘将手里的罗帕扔到一边，闲闲道：“现在你已经不会死了，不如，好好想想以后怎么面对那个结果吧。”
　　龙澈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这时一个小内监匆匆进来，躬身禀道：“娘娘，天宝将军求见。”
　　萧美娘看了一眼枕上那张苍白的脸，淡淡道：“告诉他，现在不行。叫他回去想一想，想清楚了再来见本宫吧。”
　　“是。”那内监恭恭敬敬应了一声，又道，“娘娘，数月前奉旨前往滇南彻查瘟疫的江太医回来了。要不要宣他来诊治龙……龙将军的伤？”
　　萧美娘微微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好，若是江太医此时有暇，便请他来就是。千万不可勉强。”
　　这位连当朝帝后都奉如上宾的太医院之首，其实还很年轻，不过而立之年。他皮肤白皙，身量瘦削，丝毫看不出名医该有的仙风道骨。他坐在罗绡帐外，只有两根手指搭在龙澈的腕脉之上，过了良久轻轻咦了一声，萧美娘描画精致的眉尖轻挑：“怎么？”
　　“这情形……很是奇怪。”
　　江太医仔细辨别着龙澈的脉相，斟酌道：“这位姑娘……除了此次剑创之外，不久前还受过伤。而微臣所说的奇怪之处在于，之前的伤势并不算重，除了失血过多全无他碍，然而恢复的情况却远比寻常人迟缓。似乎……似乎她身上的气血正从另一处缓慢流失，微臣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