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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虎狼之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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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璃终于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因为龙澈每天都开始买酒带回家了。
院子里的桃花落尽,月季却正值盛开时节,龙澈在花丛边支了张很小的竹榻,铺上一卷象牙细席,一反常态地独自对花而饮。阿璃路过的时候撇了撇嘴:“怎么不带个美人回来一起喝?”
长安城里愿意跟龙澈共饮的美人委实不少,可惜现在此君全然没有兴趣。她现在也不再执着于男装,而是一袭绣着凤尾的白裙,长发用银簪松松挽起,容色如同春夜的月华。看见阿璃在面前,龙澈一手持着酒壶,另一只手弹了弹榻上的一卷竹简,微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岂不远胜尘世间的庸脂俗粉么?”
阿璃抱着手臂,眯起一只眼睛眨了眨:“那天宝将军呢,在你眼里难道也算是庸脂俗粉?”
提起这个龙澈就有种愤然,觉得自己都快维持不住这张潇洒恣意的脸了:“那是那是,他的心既然在旁人那里,留下来的躯壳也不过是浊物。又有什么可珍惜?”
阿璃摇了摇头,忍不住好笑:“这么气急败坏,可不像我认识的阿澈啊。”
龙澈也感觉到自己样子难看,可是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也不知该如何自控,反正这里又没有镜子,索性不去管了:“难道你有什么办法吗?那个杨玉儿是他的心魔,挣不脱甩不掉,神仙也无法斩断这样的留恋牵扯。我又能怎么做?——阿璃,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带你去一座佛寺,与那个老住持辩论时他说的话?”
阿璃苦笑道:“当然记得,老和尚说,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就是这样。”龙澈晃动酒壶听着里面的细碎声音,牙齿咬紧,白皙的脸颊边都突起痕迹了,“杨玉儿于他来说,前半生是得不到,如今就是已失去。我又怎么能比?那个死鬼逼我发了一个见鬼的誓言,让我连离开他都做不到,怎么才能体会失去的滋味?——怎么才能……”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似乎在捕捉一个飘忽但危险的念头,阿璃似乎有所感应,有种悚然在心底漫起,果然,龙澈说出的话令她大吃了一惊:“有了……要他体会到失去我的感觉,除非要我死!”
“你疯了!”阿璃失态地高喊出声,想冲上去用酒壶敲击龙澈的头。
龙澈的眼神却异常冷静,只有最敏锐的目光才能察觉到冷静之下那一缕来自骨中的狂热:“我没有疯,别怕,我不是要为他真的牺牲性命,而是提出一种假设:假如我愿意为他死,并且差点真的死去,他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心动?”
阿璃后退了几步,用手指捂住嘴唇,过了半晌才喃喃道:“为他去死?”
“我都说了是假的!”龙澈显然捕捉到了刚才的灵感,突如其来的兴奋令她的双眼亮如妖鬼,裙摆上的凤尾飘然一扬,她高挑的身子已经立在了花树下,一副指点江山的激动,“如果,如果有人向他发出致命一击,关键时刻我扑上去替他挡住……”
阿璃扶额道:“这真是个烂俗的剧情!”
“的确很烂俗。可是这么烂俗的剧情还总有人用,就说明它有效!你可以设想一下,有人要杀你,一剑刺向你的胸口,这时候洛迦挡在你身前代受了这一剑,命在垂危,你会不会爱上他?”
阿璃就真的很认真的去脑补了,然后点头道:“会的,如果他死了,我会记得他一辈子。如果活着,我肯定会喜欢他的。”
龙澈噗嗤一笑,过去揉她的头发:“唉,真笨,怎么能立刻就以身相许呢?怎么也要稍微扭动一下欲拒还迎嘛!”
“……”阿璃的思维没有这么跳脱。她沉吟一下之后开始考虑实际的问题,“可是谁能做到对他致命一击呢?”
“你啊。”
龙澈看着对方瞬间扩大的瞳孔,胸有成竹,“别说你做不到,你的剑术修为我清楚得很,要是洛迦先一步把你搞上手,带着你去行刺,这时候他恐怕已经死了啊。”
搞上手这么难听的表述……阿璃皱了皱鼻子无声地抗议了一下,然后换上严肃的神情,冷冷回答:“我真的做不到。……在这世上我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你,一个是他。”
“又没叫你真下杀手……”龙澈转身坐在竹榻上,抱着双膝仰脸看她,眼神闪烁,“我想到你,就是考虑到你不会当真要了我的性命。”
阿璃终于彻底明白了她的用意,缓缓抚摸着袖中的云罗剑,犹疑道:“你是说……苦肉计?”
“正是!”龙澈扬眉一笑,“既然要下药,那就下一剂虎狼之药好了。只有最痛苦最决绝的手段,才能真正剖开一个人的心。你说是不是?”
“我只有一个问题。”阿璃望着龙澈清亮而又妖娆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从没了解过眼前的这个女人,至少,从来都想不到她脑子里会冒出多么诡异的念头并有勇气付诸实施,“你不怕行动的过程里发生意外吗?比如我一个失手真的刺死了你……换言之,你不怕死吗?还是觉得,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即使死去也是种荣耀?”
“倒不是因为这个……”龙澈伸出一根手指支住脸颊,带着一抹淡淡笑意,仿佛出神,又仿佛思索,“我从来不觉得为所爱之人去死有什么荣耀,只是,生在这个世上就是要玩得开心的,如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么就不会快活得起来,这场生命时时惆怅苦苦挣扎,又是为了什么呢?与其难过,不如放手一试,也算是……活得潇洒。”
这个计划阿璃没有告诉洛迦,而是独自设计着每个细节。于是小王子发现他的姑娘出来和自己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即使在一起也总是心不在焉。他意识到其中有什么变故,但又猜想不出。以他对龙澈的印象,觉得她即使不太看好两人的事,也不会去刻意挑拨,那么问题可能还是出在阿璃的身世上。难道自己要去跟她的父兄再提一次亲吗?铁勒少年躺在洛河边的草地上,枕着双臂望着天空想,这么做的话,会被那个冷峻狠戾的鲜卑将军活活打死吧。
洛迦胡思乱想的时候,冷峻狠戾的鲜卑将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他正在宫中和父亲一起陪皇上品酒,御酒是昨天快马送进京的百草贡品,而朱贵儿温酒的工夫在众美人中拿捏得最好,不但入口醇香,喝到最后的余温也是恰好。她跪坐在红泥小火炉旁边垂首观察火候,仪态娴静。杨广则披散着一头卷发斜倚在案上,含情的眉目不知怎么让人觉得促狭:“多温一会儿,不要紧。”
朱贵儿嫣然一笑,杨广转过头来看着宇文成都,笑吟吟地道:“天宝将军,你怎么总是闷闷不乐的!你看这良辰美景,又有好酒助兴,该当开心些才是!”
宇文成都一凛,不自禁地偷眼去看父亲。宇文化及的回应是冷冷一瞪,让他重新垂下睫毛低头不语。杨广看在眼里,不觉笑得更加促狭。
有宫人以金盘捧上三只造型古雅的酒杯。杨广随手拿起一只在手上摩挲,笑道:“饮百草酒,应该用古藤杯,昔年神农尝百草方得此酿,唯有百年古藤的朴拙之味才与之相得益彰。这三只古藤杯朕特地命人在内库寻出,就为了酬答二位卿家这样的知音。来,贵儿,斟酒。”
朱贵儿捧着百草酒盈盈走近,先俯身为杨广斟了一杯,正欲转向宇文父子,杨广却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酒壶:“朕来。”
宇文化及和宇文成都一惊,立时起身道:“微臣不敢。”
杨广却似乎并不在意,洒然笑道:“臣子不敢,那么友人想必是敢的,化及,你先来。”
宇文化及有些惶惑地双手捧着杯子,任由杨广给他浅浅斟了半杯,然后来到宇文成都面前。可以看出那酒浆温度甚高,杨广修长的手指巧妙避开了壶身,微微一提,一线清亮的酒液便滑进颜色雅致的古藤杯里。宇文成都望着眼前这画中一般的情境,不觉有些出神。直到杨广叫了他一声才惊觉过来。
“成都。”杨广丝毫不以为忤,倒真的像是朋友之间闲话家常,“成都近来在金殿上都神情恍惚,朕看着心里难受啊。想必还是放不下一些事,放不下一些人吧?”
宇文成都被他的悠闲亲近卸去了一些警惕,但感觉到父亲冷冽的目光后重又垂首:“这……微臣……微臣惶恐。”
杨广淡淡一笑,执着地和他对视,宇文成都心跳都不规律了,来自君王和严父的双重压力让他再也无暇顾及杨广手上的动作。直到他手指一阵剧痛,竟是滚烫的酒液溢出杯子流在了手上,十指连心,那只古藤杯顿时被他掉在地上,在鲜红的波斯地毯上滚了开去。宇文成都脸色一变,连忙跪倒:“微臣失礼,请皇上恕罪!”杨广却像并不在意,只笑着问他:“成都是不是痛了?”
“……”宇文成都心想,这大概是陛下在警告自己什么。
杨广看了一眼地上的杯子,又看看宇文成都烫得通红起泡的手指,云淡风轻地一笑:“不必紧张。朕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痛了,你自然就会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