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长街寂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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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没有人知道，龙澈这两个艳惊四座的笑容，都是酒醉后表情不受控制才发出的。她自己心中根本没什么意识，还沉陷在阿璃抛下自己和洛迦朝夕相处的妒忌心情里。反而是那高句丽使臣自以为看出了真相，心想这个隋朝的少年禁卫军容仪秀雅，他的将军又英气逼人，中原人一向有“断袖”、“龙阳”之类的癖好，也不奇怪。这两人的关系连皇帝都知道，还拿来调侃，看来大隋的风气，还真是开放得紧。
小公主自然不会知道这老家伙心里的念头，她歪过脸儿来，远远望着这个漂亮又带点轻佻的天朝禁军，水汪汪的眼睛里笑意越来越浓。忽然朗声道：“陛下，我喜欢这个小将军，你让他坐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杨广尚未出言，他身旁的萧美娘已经轻笑了一声，侧头看着皇帝，杨广也是玩心大起，见这高丽公主容貌娇美一派天真，当即笑道：“好啊，怎么不好？——龙澈，还不过来？”
宇文成都倏然一惊，抬起脸看着杨广，后者却故意避开他的目光，只管笑吟吟地示意宫人在高丽公主桌边加了一处座席，以龙澈的身份，这本来是极为逾矩的行为，一时满殿侧目。龙澈今晚喝高了酒，也有些人来疯的意思，众目睽睽之下脸上一红，起身道：“是，末将遵旨！”
宇文成都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连怀清看着不好，想伸手去拉龙澈的衣袖，却被她微一闪身避了过去。高烧的灯烛将修长的侧影映照在壁上，墨黑的披风随着起身动作一扬，即使最为庄重古板的老臣，也不由自主在心里赞叹这金蛇卫统领的风仪。她含着一抹微笑走到高泉芝身边坐下，自顾自斟了一杯酒，举起金樽轻轻晃动，漆黑眼瞳里光芒璀璨：“公主请。”
公主激动得双颊绯红，执起面前的酒杯毫不犹豫就一饮而尽。然后闪着一双美眸笑道：“喂，我喝了这杯酒，也要罚你做些什么。”
龙澈笑道：“敢不从命？”
高泉芝眼珠一转：“嗯……我最喜欢中原人写的诗歌了，念起来那么好听。刚才陛下说天朝有很多文采风流的少年，不如你也念一首诗来给我听吧！”
生得好看的孩子的确占便宜，高泉芝的举动在世俗礼教的眼光看来已经是失礼到了极点，偏偏她一颦一笑撒娇撒痴都美丽可爱，众人看在眼中，竟然不觉得有多么惹人厌恶，反而很是欣赏小女孩的活泼。
龙澈带着醉意一手支颐，斜斜靠在桌案上，在她眼中仿佛这小公主已经变了模样，变成了幼年时拉着自己软语娇嗔的阿璃。而阿璃是她在世间最亲最爱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何况只是在国宴上吟一首诗这么简单？她笑得眉梢眼角都是妖娆颜色，依言伸出纤长的手指，一弹桌上的白玉杯，在清越玲珑的声音里曼声吟道：“为卿采莲兮涉水，为卿夺旗兮长战。为卿遥望兮辞宫阙，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这是民间的一首歌谣，唱的是一个男子对心爱的女子的深情，为了她涉水采莲、沙场战斗，直至白发犹自歌吟不绝。高泉芝虽然未必能全懂歌辞里的意思，却情不自禁地为这动人韵律和眼前人的神采秀色而夺，她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一转，像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心里的喜悦，突然倾身过去一把抱住了龙澈的肩膀，凑在她颊边重重吻了一下：“这首诗好听得很！你真好！你真好！”
龙澈看着她满是欢愉的脸庞，目光里爱怜横溢。宇文成都在对面席间始终注视着这边，突然收回目光，泄愤般倒了一杯酒仰头饮尽。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恼火郁懑到这种地步，那明明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子而已。可是一见到龙澈给了她那么温柔那么宠溺的眼神，心里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扑咬出来，如同洪水决堤。
宴席散去时已经不早。龙澈离开，高丽小公主还万分不舍，就差眼泪汪汪扯着她衣袖不放了。龙澈蹲下身抱住小女孩，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低声笑道：“乖啦乖啦，快放开，你又不能当真嫁给我做媳妇。”
高泉芝红着鼻尖撅嘴：“为什么不能！我马上就可以长大了！”
“等你长大我也老了呀。”龙澈嘴角好看地弯起来，“这样吧，要是你到了十八岁还记得，就再来长安找我，好不好？”
“嗯，我才不会忘呢！”小公主赌气般勾住她的脖颈，突然在龙澈颊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龙澈没想到一个孩子会玩出这种把戏，猝不及防下疼得叫出声来，随即又噗嗤一笑，拉开高泉芝的手臂，转身扬长去了。
出示令牌离开大内，拐过御沟就是朱雀长街。方才的繁华热闹、喧哗笑谑都好像变成了一场梦，梦醒之时身边静默无声，唯有天上一弯青白色的冷月，照着长街上自己细细长长的影子，无限孤清。
影子很快就变成了两个，龙澈低头注视着地上，忽然觉得好玩，又仿佛要哭出来才痛快。宇文成都却按捺不住，伸手抓住她单薄的肩膀，硬生生扳过来面对着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但是语气里莫名的委屈和恼怒却令人心惊：
“你今天在做什么？”
龙澈身材高挑，只比他矮了两三寸，只要微微扬起睫毛就能看清他的神情，可是对于一个半醉的人而言，看不看得清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先是弯起眼睛来送上一个笑容，然后悠然道：“皇上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啊。”
眉青如黛，唇淡如脂，雪白的腮边还带着两排细小的牙印，却因此更增魅惑。宇文成都忽然觉得口干舌燥，猛地一松手将她推开了些许，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闹！”
“胡闹？”龙澈忽然忍不住笑起来，“我胡闹？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存在，都有人可以说抢走就抢走！凭什么？凭他是异族是王室？难道我不是人吗，我就不配拥有什么吗？”
笑着笑着，两行眼泪从她被月色染得青白的脸庞上慢慢滑落，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华。而她的声音渐渐沉郁，也许是为了掩饰其中的孤独和忧伤：“我从小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身无长物，此生唯能相许的不过是寥寥数人而已。但现在才知道所有的这些都不是属于我的，他们可以说死去就死去，说钟情于旁人就钟情于旁人，尘世滔滔，可每个人都不过是一座孤岛，这样的生命真的有趣吗？而你所思所恃，又真的……足够支持你走完全部的路途吗？”
宇文成都怔怔站在原地，似乎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过了好久才犹疑着上前一步，重新把手放在龙澈的肩头。掌心里是她线条伶仃的骨骼和薄薄的肌理，而温度正在被夜风带得一点一点冷下去，就像瓦岗山外的那夜。他生平第一次领略少女的温柔和悲伤，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凭着本能抬手抚摸龙澈的脸颊，用拇指轻轻摩挲着那细致的肌肤。她的脸和月光一样美丽而微凉，完全不同于在西山共穴相拥时身躯的温软，宇文成都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在隐隐地疼，呼吸都不畅了：“原来……原来你心里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是我错了，我从来都……从来都没有明白。”
如果我明白，我就不会用极端的手段强迫你留下，而是……而是……他眼前忽然闪过杨玉儿的脸。而是什么呢？之前的自己始终对玉儿情根深种，而对龙澈的态度却模糊而不愿深究。现在他蓦然发觉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她说每个人在这尘世里都是一座孤岛，也许没有人比宇文成都更体会得深切。自幼丧母，青梅竹马的姑娘离他而去，父亲要求严酷，君王行止无常……在这荒凉无趣的生命里能有人为你伤心、为你失控、在你面前毫无顾忌地倾诉衷情，天地浩大，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震动吗？
龙澈却没注意到宇文成都眼神和内心的变化，她说出那些一直压在心里的话后，感觉长长舒了一口郁气，但有些东西还纠缠着放不下——更鼓已经敲过三通了，阿璃难道还没有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长街寂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