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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心摧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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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炭火龙驹不愧是大宛国进贡的宝马,日行千里直若御风。当京营殿帅府的一干将领知道他们的主帅前去瓦岗向意中人示警,顺便将朝中军机泄露给叛贼的时候,宇文成都已经单人独骑来到了瓦岗山下,声言要见玉郡主。
这世上已经没有玉郡主了,只有叛父去国的杨玉儿。连忠心耿耿的令狐行达都有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一拳把桌上的茶杯震成了碎片:“将军他……他怎么就这么……”
“这么荒唐!”司马欣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抬手撑住额头。
这些身经百战的汉子还不知道一个更加痛心疾首的事实:瓦岗山前一片平川,宇文成都立在那里无比显眼,只要山上下令万箭齐发,就算不能把他射成马蜂窝,也绝没有全身而返的可能。而那些匪徒竟然没有放箭,也算是证明了这不是一群乌合之众,勉强能称得起一句仁义之师。
连怀清摸了摸鼻子,按照人之常情给出了一个推断:“没什么,杨玉儿既然已嫁为人妇,那么是必定不会孤身前来见他的。大不了将军大人在山下等上那么几日,也就回来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龙澈,又补充道,“当然,有种很渺茫的可能是她被宇文将军的深情打动,抛下秦琼又随他返回了长安。谁知道呢?”
龙澈沉着脸一言不发,倒是令狐行达又激动了:“你说什么?要真是这样,她为了个男人跟老父恩断义绝,是为不孝;见到旁人的深情又离弃丈夫,是为不贞,这等不孝不贞的女子,宇文将军要来有什么用?!”
在令狐行达和一众禁卫军眼里,就是西王母将玄女下嫁,也未必配得上天宝将军,他们对杨玉儿怀愤已久,几乎到了听到这名字都能怒火勃发的地步。宇文成都私去瓦岗,令狐行达又急又气,一夜间脸上就长出了好几个水泡。眼看他困兽般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连怀清悄悄碰了一下龙澈,小声笑道:“你看令狐将军的鼻子,赤豆大丰收了。”
龙澈抬眼看看令狐行达鼻子上几粒紫红紫红的疙瘩,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
司马欣有点不满地瞪了他们一眼,开口道:“眼下怎么办,宇文将军擅离长安,若是皇上或者丞相寻他不见,抑或朝中忽有军务,我们却找谁做主去?”
宇文成都官居京营节度使,从二品大将军,整个京城的军机事务、乃至朝中任何兵马调动,都由他一言而决。但是现在风平浪静,近期内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唯一要顾忌的就是皇上突然传召,几个人面面相觑,正在一片愁云惨雾的时候,一名兵士匆匆进来:“启禀各位统领,有皇上口谕,命天宝将军即刻进宫面圣!”
“啊?”
为人最是老成的司马欣也忍不住摔了手里的杯子,他突然就明白为什么山东贼寇里有官府中人了:摊上一个不靠谱的上司,一冲动什么都敢做出来,遇上事要给他收拾残局,你真的会有揭竿起义的冲动啊。
有一种女人的行为是无法逆料的,禁卫军中的几位将领谁都没想到,杨玉儿竟然会真的孤身出城一人不带地去见宇文成都,就算是最聪明机警的连怀清,也只是猜对了过程而没猜中结局。
整整一天水米未进的宇文成都彼时正望着面前的火堆出神,潜意识里他并没有想到玉儿会当真出来见自己,眼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远远走来,他居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恍惚间回到了多年前初见的时刻,她梳着整齐娇憨的厚刘海,在靠山王府的一丛芍药花旁边嫣然一笑,玫红色的薄薄春衫映得他也脸上一红。
然而杨玉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少女郡主了。她荆钗布裙衣着素淡,刘海也梳了上去露出额头,眉目间都是妇人的宁静娴淑,眼神还带着一丝生疏与戒备:“你来干什么?”
“玉儿!”宇文成都走上一步,觉得眼睛有些发酸,“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杨玉儿的神色却万分冷静:“我要留在这儿,你还是走吧。”
宇文成都想起朝堂上自己的父亲步步紧逼,靠山王信誓旦旦的模样,忍不住有些着急:“你父王的大军马上就要到了!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只有我才能保护你的安全,你明不明白!”
“我都明白。”杨玉儿的语气却没有什么变化,完全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淡然,“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心存感激。但是,我已嫁秦琼,就算是死,也要跟秦琼死在一起。”
她抬起脸来正视着宇文成都,目光清冽而坚定:“你不懂——爱上一个人后,你会发现,其实自己想要的并不是安全。”
宇文成都身形一颤,咬着牙道:“我怎么会不懂!为了你,我也可以不要什么安全,甚至不要荣华富贵,抛下一切随你远走高飞。你……”
杨玉儿微微有些震惊,似乎没想到他对自己用情如此之深,停顿了一下才道:“不,我已嫁为人妇,你忘了我吧。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女人。”
这句拒绝的话语委实有些不负责任,宇文成都的眼圈一下子又红了起来,莫名的委屈和不甘在胸腔里熊熊燃烧,他陡然用力拉下铠甲的护腕,暴露出衣袖里伤痕累累的手臂,孩子一样失态地大叫起来:“忘了你?你告诉我怎么忘了你?你看,这就是我为了忘记你付出的代价!你说!要我怎么才能忘!”
这一刻他脑子里没有其他存在,仿佛时光倒流到十几年前,那个齐刘海大眼睛的女孩挡在他身前面对宇文化及的棍棒,那时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这世上还会有人给予自己保护,而不是畏惧,不是严苛,不是嫉恨和厌恶。
他想一生一世都拥有这份温情,拥有这个女孩的爱。
然而这样的失控换来的却是杨玉儿更加残酷的反应,她先是吓得脸色苍白,之后也爆发出来,几乎带着哭腔大喊:“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要怎么才能放过我,怎么才能对我死心!”
天旋地转。
宇文成都膝盖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只不过他不是跪杨玉儿,而是被她的冷漠和绝情,以及那种被侵犯一般的排斥感所击溃。他突然明白所谓的温情所谓的柔和都是多年以前自己的记忆了,如今物是人非,已经嫁人的杨玉儿,已经成为叛逆的杨玉儿,只怕已经不记得当年自己视若珍宝的往事,也不会再有多余的感情来分给自己。
他本来就不是擅于言辞的人,身为天下名将而远强于一般人的自尊自傲,更让他无法把此刻那种活生生把心剖出来的痛楚宣之于口。只觉得这些年来所有的执着都已经崩落,所有的向往都已经摧毁,所有藏于心底的鲜活美好,都转瞬间成了色彩暗淡的陌路。时间之沙裹挟着狂风从身体内吹过去,像是能把一腔热血吹得冰冷,把所有骨髓里的刻痕都强硬地磨去。而他仿佛是那个棍棒下的孩子,仿佛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又仿佛是绝境里孤立无援的困兽,只不过无论哪一种形态,都正在被残忍凌迟。
杨玉儿显然失去了耐心,转过身就往瓦岗城门的方向走去。宇文成都半低着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叫了一声玉儿,而他满布刀痕的手臂还停在半空,被夜风冻得僵冷。那只曾经紧握凤翅鎏金镋立誓一辈子保护她的手,终究也没能伸到她的身边。宇文成都低垂着脖颈,听着杨玉儿裙裾拂过荒野的蔓草,脚步声簌簌远去。漫天的月色都变得冰冷,笼罩着他一身金甲的身影,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就会消失。
他心爱的女人就这么走了,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