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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相濡以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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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澈轻轻笑了一声,反手握住身边女孩的小手。十指交叉的相握方式,是她们多年以来一直都有的默契。而她的叹息轻轻的,像是夜风里隔着一道窗棂的落花:“是啊。他人之言行未可尽信。我也清楚这一点。可是有时候还是没法控制自己。毕竟我认识了她这么多年,好像比你还要早吧?而且那是生死关头啊,如果我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宇文成都就会要了她的命,或者把她交到刑部受尽折磨……一个那么漂亮的胡姬,落在如狼似虎的官吏手里会经历什么,我想都不敢想。”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阿璃,我是不是很心软?”
“是。”阿璃毫不客气地说。心想如果换了是我,才不会管宇文成都怎么样昙华怎么样,选择了什么样的路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别人没有义务为你做什么妥协和牺牲。
她小心翼翼地给龙澈整理好衣服,细心地结好衣带。龙澈蜷缩在被子里看着她近乎透明的肌肤和纤长睫毛,心里只觉得软软的:虽然认识无数女孩,自己也都对她们很好,可是唯一能让她产生这种近乎依恋的柔软感情的,只有这个小东西。经常有种错觉,时光回到师父领回阿璃的那天,瘦骨嶙峋的小女孩牵着老人的袍角,一双大眼睛怯生生望着自己,像是迷了路的小动物。
也很像……她哥哥。
是的。也许是因为出自同一血脉,阿璃很多神态都像宇文成都,尽管他们的长相毫无相似之处。龙澈曾经回忆过第一次见到宇文成都那天的情景,并且分析自己为什么会忍不住地想要靠近他,结论就是他身上有种奇怪的气质,这气质类似于阿璃,或者说类似于某种迷路的动物。她很好奇,为什么一个武功高强当世无俦的人物,神色间总会有不知自己是谁、该向何处去的惘然。让人忍不住想坐在他身边,听他说说他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事情。
要说是因为杨玉儿,似乎也不全是。
阿璃擦干净手上的药物和血迹,解下外衣钻进被子里,像一只小猫般依偎在龙澈身边。龙澈伸臂揽着她,轻轻抚摸女孩细腻的后颈和单薄的脊背,彼此间的呼吸似乎都逐渐变成了同一频率,这样拥抱着的温柔和安稳已经是很多天没有过,让两个人都忍不住产生了睡意,龙澈伸指隔空一弹灭掉了桌上摇曳的烛光,在黑暗中猫一样蹭了蹭阿璃的头发,语音模糊:“睡觉吧。”
“嗯。”阿璃把脸凑在她颈侧,闻着龙澈身上清冽馨香的气息,轻轻点了点头。她本来是想告诉龙澈自己和洛迦的事情的,但是眼下似乎不是开口的合适时间。就让那个家伙再等等好了,反正他说只要能娶自己,等上一千年一万年都没有关系。
想着铁勒少年俊美如玉的脸庞和热情如火的碧绿眼珠,情窦初开的女孩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微笑。如果烛火不曾熄灭,龙澈能看清她的神情,大概会非常惊讶自己的妹妹能这么妩媚娇柔吧。
一滴夜露压弯了桃树上的叶子,终于不堪重负般坠落下来,打湿了树下站着的人的肩头。月正中天,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本该也是高大挺拔的,却被重重树影扰乱,和满地的花草气息交缠在一起,看上去居然是难以描述的温柔。
宇文成都沉默地低下头凝视手里的药瓶,黑发半掩着他白皙的脸庞和细长眉眼,嘴唇微微抿着,夜色里有种少年般的迷惘与柔和。他其实比阿璃来的还要早,却一直踌躇着不敢进去。因为无法预料龙澈会是什么态度,所以感到胆怯。听到阿璃说他是疯子的时候宇文成都心里很难过,但又不能冲进去解释或者理论,他自己也没有深想过这么执着要留下龙澈的原因,并且一个更可怕的事实摆在眼前,那就是他想不出什么法子能跟她距离更近。就像今天,他内心其实很希望重伤的龙澈能够柔弱一点,让自己伸手去扶她起来,而不是忍着剧痛转身而去,留给所有人一个笔直修长的背影。
他忍不住回忆起玉儿,因为见过的女孩子实在太少,他不得不拿玉儿进行参照和对比。如果说玉儿对他是一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痛恨厌恶,龙澈则是根本不在乎他、也不在乎这世间其他东西的真正漠然。玉儿需要的是整个世界都遵循她的意思,以她坚持和信奉的东西为原则;而龙澈呢,龙澈心里大概根本没有所谓世界所谓原则,在她眼中自己和狸奴和巫女和看过的风景毫无差异,都是路过,都没想过什么天长地久。
宇文成都以前最头疼的就是不知道怎么让玉儿满意,怎么才能和她在一起。但现在他发现比起龙澈来玉儿已经很好满足了。他只要按照她的话,背叛父亲背叛皇上,就可以换得她的肯定。而小龙呢,小龙对自己从来没有过什么要求,所以他面对她时总是不知所措。
有要求的人都是容易相处的,比如皇上需要忠诚,父亲需要孝顺和服从,玉儿需要他和她拥有相同的爱憎,这些东西他可以判断出哪些能做到哪些不能做到。然而龙澈就不同了,根本不用判断,因为什么都不需要他做。
这种感觉并不好,像是一个人在深渊里坠落,什么都抓不住,无法凭自己的力量换取哪怕一线希冀。
肩上的衣服被露水打湿了薄薄的一层,隔着窗纸里面灯火熄灭,里面的两个人从窃窃私语到鸦雀无声。宇文成都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了。他刚才一直在出神,回忆着脑海里关于龙澈的种种,相府行刺的风神惊艳,投军取箭的轻狂潇洒,曲江醉酒的落拓不羁……不,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他记忆犹新的反而是这个少女少见的脆弱时刻。比如西山那一夜她被饿狼扑倒后昏迷,躺在自己怀抱里,火光照亮了重伤后惨白的脸;比如京营殿帅府的深夜里她提起自己的师门,声音里那一丝迷茫和惨切;还有长安陇上的斜阳里,她远远望向那不知在何处的故乡,眼睛里似乎迷了魂魄,招不得。
他喜欢龙澈的这些面目,倒不是因为更真实或者更美丽,而是更让他觉得可以接近,就像一颗岭南的荔枝,剥开深色的壳后有柔软纯白的果肉,能够想象是甜的,不像外表那么坚硬和苦涩。
宇文成都觉得自己要求并不高,龙澈在那些女孩子面前怎么傲慢怎么犀利他都不在乎,只要愿意在他面前柔软一点就可以了。他天生对那些软弱的东西有好感,像弟弟宇文成龙,像以前的娇小姐玉儿,因为他可以用自己手中的力量去保护他们,借以换取对方的爱和信任,而除了凤翅鎏金镋,他想不出自己还拥有什么,能让别人肯定他,愿意站在他身边接受他亲近的善意。
回去相府的路上铺着薄薄一层月光,像是冰凉的积水,赤炭火龙驹镀金的蹄铁都驱散不了周围淡淡的冷意。宇文成都望着空荡荡的朱雀大街出神。以往这种时候他都会想起玉儿,她大大的眼睛、宽而温柔的嘴唇,连本来略嫌方正的脸庞在他记忆里都异常明艳。但是现在的心境却仿佛有些不一样了:记得那日玉儿带着金蛇卫令牌来找他,那块令牌本是他故意遗落在长叶林的,还放在显眼的高处,就是为了提醒她防范晋王。甚至自己在客栈把话说得透彻,她却还不明白。他很是忧心,离开时还想着怎么点醒玉儿、怎么保护她的安全,眼角的余光却在那时看到一个优雅纤长的少女背影。
让他认出龙澈的是她黑发间系着的宝石璎珞,身上如雪的白衣虽然是女装,但那种颜色交激却和初见时毫无二致,她伪装得很镇定,手指却被摘下的月季花刺出了血。血色艳丽如晕染的牡丹,映着她白皙的肌肤,在西山的那个夜晚,曾经触碰过自己的嘴唇。舌尖甜而微腥,可能一生都再不能忘记。
长街阒寂,宇文成都仰望着夜空中明月皎皎,忽然想,龙澈真正穿起女装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甚至没有留意玉儿的影子在自己心里渐渐淡去了,龙澈狡黠的眸子却越发清晰。心上的花刺不同于手指,一旦钉入,又怎么拔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