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教坊争风 ...
-
谢嫣梅直到死去的一刻还想着这个夜晚：有一枚青铜鼓一样悬着的月亮，有一声浓墨一样的羯鼓，少年推开门微笑着踏进云韶厅，白羽似的锦衣上织有修竹曲水的暗纹，七色宝石缀成的璎珞缠绕在微卷的黑发间。他有墨画一样的修眉，冰雪般的肌肤，容仪美丽得使人不敢相信。琵琶声低了下去，谢嫣梅有些恍惚地看着这复活的白石郎坐在一张桌案边，拾起银著敲击酒爵，和着刚才的曲调吟诵：“……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神情间散漫而带着一丝自得，像是也知道这歌儿唱的其实是他自己。
另一张桌案边的斛斯政眼中精芒一闪，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
方才进门的一共有三个人，都不算陌生，虽然他只能叫出其中一个的名字：令狐行达。长安御林军统领兼镇殿将军，京营节度使宇文成都麾下最为倚重的大将。旁边那两个小白脸看着眼熟，能确定都是禁卫军的人。啊，想起来了，其中一个面容清秀目有双瞳，是金蛇卫里允称翘楚的高手连怀清，至于另一个出奇俊美的年轻人实在叫不出名字……但是看那谢美人的眼神，最该防备的也正是他。
令狐行达两天前企图亲近谢嫣梅，却碰了一鼻子灰，愤然之下才约来了京营殿帅府两位最能吸引女人的骁将，不料斛斯政也在这里，看来一场硝烟是免不了的了，就看谁的道行更高一筹。
三位御林军高手都留意到了另一席上咄咄逼人的目光，斛斯政今天一身文士打扮，湖色的宽袍大袖配上逍遥巾，脑后的玉环上垂着两根飘带，今天天气不热，他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不时啪一声打开展示上边画的一丛牡丹，那花儿用色十分鲜艳热闹，衬着他淡雅的衣着，立刻让龙澈和连怀清都有狗眼已瞎的感觉。
令狐行达也一副恨恨的表情：“哼，这小子一向最会附庸风雅，早知道谢姑娘喜欢这个调调，老子也找一身书生装扮穿上，未必就输给他。”
龙澈端着酒杯轻笑了一声，竭力掩饰自己不太礼貌的嘲弄眼神，连怀清则默默打量着令狐将军黝黑的皮肤满脸的虬髯和几乎撑破衣服炸出来的胸肌，半晌才用微弱的声音道：“令狐兄……还是算了吧，你不适合……”
令狐行达悻悻咬了口水晶肘子，满脸不屑：“切，他也就装个样子，要论风流文雅，谁也比不上咱们龙兄弟。兄弟你一会儿上去，直接把他放翻！”
连怀清忍不住道：“令狐兄，就算小龙放翻了斛斯政，谢姑娘也只会看上他，不会看上你的。你这么斗志昂扬是图个啥啊。”
他其实在心里吐槽龙澈是个姑娘，谢嫣梅看上了她，又能做什么呢？
龙澈却笑嘻嘻地道：“这岂不简单。等到这位梅花仙子对我另眼相看，一夜春宵，携手共进芙蓉帐时，我吹灭了灯找个借口溜出去，换令狐将军进去与她共赴巫山，一片漆黑的料她也不能辨认。就算认出来，大家都是出了钱的，又不是拜天地做夫妻，有什么道理可讲？”
她这话一半认真一半确实戏谑，令狐将军一张大脸却激动得放光，抓起酒壶就给龙澈斟了一杯，声调里都饱含着热泪：“哎呀，小龙，啥也不说了，一世人，两兄弟，哥没白疼你！”
龙澈看他粗豪又憨愣的模样，好笑里不由生出些感动，举杯道：“令狐大哥不用客气，这都是应该的。来！干了这杯春酿酒，来世还做禁卫军！”
连怀清默默把头扭到一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两个人。
谢嫣梅抱着琵琶斜泛眼波，含羞带笑地望着她的白石郎。她觉得这俊俏的白衣少年像是一枝画里才有的莲花，华美而冷隽，立在水中央。觉察到了她炽热如火又柔婉如水的目光，他的神情却淡淡的，既似有情又似无意，撩拨得她一颗久历风尘的心也犹如鹿撞。于是这美人脸上的倦色就更浓了，也因此更加妩媚。她娇弱不胜地抬手抚了抚额头，示意乾达婆自己累了，想回去休息。
斛斯政顿时心中大急，知道谢嫣梅要是转身到了屏风后边，自己今晚就算是输得一败涂地。他顾不上多想，连忙抬手两下击掌，身后的仆从高声道：“我家老爷有礼物赠给谢姑娘！”
斛斯政瞪了那仆从一眼，因为他用的称呼不是“公子”是“老爷”。
令狐行达没料到这厮还藏了这么一手，不禁重重一拍脑门：“妈的，老子只带了钱来，却没带什么礼物！”
他身边的两个兄弟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怀清轻功卓绝，平时当然不会在身上佩戴什么玉佩之类的累赘，龙澈倒是戴着那串红珊瑚项圈，藏在衣领里。只是要是把宇文将军送的贵重礼物转赠给教坊乐姬，回去只怕要被军法处置。
三个人面面相觑的时候，斛斯政手下的家仆已经把礼物捧了上来，却是一尊尺许高的翡翠雕刻棕榈树。玉质不算满绿，但也是少见的冰种。令狐行达对这些没什么研究，龙澈和连怀清都是识货的，尤其是后者盗贼出身，眼睛里不觉一亮：“这家伙真下本！”
乾达婆的眼珠顿时被翡翠染成了绿色，袅袅婷婷扭着腰上来按住谢嫣梅，脸蛋笑得春光烂漫：“哟，斛斯大人可真是一掷千金，梅儿，还不快敬大人一杯？”
涂着丹蔻的指尖暗暗用力，谢嫣梅眉尖一抽，斛斯政也看出她心头的不情愿，还想着奋力一搏：“久闻谢姑娘文采斐然，在下有一副上联请教，谢姑娘可愿意指点一二？”
对联者，对也。谢嫣梅如果对出了下联，今晚斛斯政就是她的入幕之宾，这是风月场里的潜规则了。一身文士打扮的兵部侍郎不给她开口婉拒的机会，眼睛瞥向那尊玉雕棕榈树，折扇一挥便吟道：“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请姑娘赐教！”
这一联以眼前之物为喻，又暗抬了自己身份，也算得上佳对。京营殿帅府的几位都是熟知根底的，斛斯政一介武夫，又是胡人，这很可能是预先做好的准备。谢嫣梅抿着嘴一言不发，全不管乾达婆按着她肩膀的手使力更重了些。令狐行达急得额头冒汗，转过铜盆似的大脸看着龙澈：“兄弟？兄弟？”
龙澈一时间也想不出合适的下联，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连怀清虽然读过诗书，自己的文才却平庸得很，只能跟令狐行达一起盯着龙澈，手里的筷子紧张之下不断戳弄着碗里的樱桃莲叶汤。龙澈本来压力巨大，看到那被戳的稀烂的碧绿叶子却忽有所得，抬手在桌案上一拍，扬声道：“好说。这下联可对——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
满厅的目光齐齐射到斛斯政脑后的逍遥巾上，片刻后窃笑之声此起彼伏，连谢嫣梅也掩口笑得花枝乱颤，看着龙澈的眼睛似乎要滴下花蜜来。她翩然起身走到龙澈桌前，水红的衣袖扬起，已经端起了案上的杯子，送到唇边一抿，漫不经心道：“那我就用这半杯，敬斛斯大人的青目吧。”
这句话和她轻慢的眼神成了压垮斛斯大人的最后一根稻草，龙澈对出下联后，他本来一直站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地瞪着这个小白脸，等到谢嫣梅一句话说完，这汉子陡然一声大喝：“臭小子！酸文假醋算什么本事，你敢和我痛痛快快打一架么！”
乾达婆见势不妙，连忙上来要说什么，却被他一胳膊挥开，吼声如雷：“娘的，老子早就看京营殿帅府这帮人不顺眼了，一个个跟小娘们儿一样，今天我就替宇文成都管教管教你们，让你们知道兵部是干什么的！”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教坊争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