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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江南嫣梅 ...


  •   自从那日偶然巡幸教坊遇到巫姥姥,皇帝特地下旨拨出一座偏殿给她居住,但是这脾气古怪的老妪始终未去,而是依然留在教坊自己那间略嫌窄小的房间里。但是现在整个教坊都知道巫姥姥一曲箜篌惊艳圣上,是皇帝驾前的红人,因此个个对她不敢怠慢。
      清晨,一个梳着双鬟的小丫头抹着眼泪从巫姥姥房中出来。珠翠满头的美妇蹬着门槛看了半天,忍不住快步过去一把揪住:“怎么回事?又被姥姥赶出来了?”
      小丫头哭着点头,那美妇不由气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笨手笨脚,说了是御前的大红人还都伺候不好!买你们这批奴才来究竟何用?难不成,还要我这个妈妈亲自去服侍她老人家么?”
      这美妇正是长安教坊主事之人,没人知道她原本的名姓,便随众称她为“乾达婆”,这个名字是佛经里天龙八部之一,主司香气和歌乐,倒是和这女子的身份十分匹配。只不过眼下她又急又气,虽然一张芙蓉秀脸依旧姣好,那股怒气却不像九天之上的乐神,倒似罗刹海市里的母夜叉了。
      谢嫣梅刚跨进院子,就听见乾达婆的尖叫声,不由得嘴边浅浅一笑——这些年过去了,看来姥姥的脾气倒是一点都没变。看那小丫鬟满脸涨红眼看要哭出声来,她心里也有些怜悯,忍不住快步过去握住了美妇抬在空中要打下去的手:“妈妈息怒,既然那人不喜欢这位妹妹服侍,那不如奴家去吧。”
      乾达婆猛地转过身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谢嫣梅向她微微一笑,她在江南吴地虽然艳名远播,可初到长安,认得自己的人恐怕不多:“奴家是今日才到教坊落籍的乐姬,姓谢。妈妈万福。”
      乾达婆可是大半辈子在风月场里打滚的人物,只是一刹那眼睛就亮得逼人:“哦?姑娘你这不是说笑?像你这样的容色,身价百金也不为过,怎么能去做下人的事情?”
      谢嫣梅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对面的门忽然开了,巫姥姥拖着一头白发站在台阶上,冷冷俯视着乾达婆:“不必废话了,就是她。等你给她落籍之后,就让她到我房里来。”

      一眨眼就到了黄昏,谢嫣梅在房间里点起两根蜡烛,坐在妆台旁边抚摸着身上新换的衣裙。这身衣服是乾达婆特意命人替她赶制的,水红色的齐胸锦缎长裙上用银线绣着梅花瑞雪,外面的罩衫也是若隐若现的银纱,露出的脖颈和半截胸脯白得如同凝脂,这身装扮是十几个长安城里有名的裁缝足足忙了将近一天才完成的。那女人到底舍不得如此绝色只给巫姥姥当做奴婢来用,好说歹说非要她每晚去歌舞场上露个脸。
      众所周知这长安的教坊内里是什么性质:能来这儿欣赏乐舞的,都不是泛泛之辈,但也正因如此,那些高官贵胄如果看上哪个美人,要侍寝陪夜,也是不得不去的。说是司职礼乐,这地方只有取乐于人的乐,哪有什么礼。
      巫姥姥压着嗓子道:“你这是何苦。”
      谢嫣梅把胭脂用水化开,细细涂在嘴唇上,看着铜镜里的容颜一点一点变得艳光四射,眼神却益发冷厉:“姥姥莫非忘了,我本来就是江南最脏的堂子里出来的。长安这些污浊的勾当,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除去那奸贼,为我家屈死的百余条人命和受尽凌-辱的亲人报仇,我什么都不在乎。”
      巫姥姥叹了一口气:“真是傻孩子。”
      谢嫣梅对着镜中的自己发狠般笑着:“傻?一心复仇怎么能叫傻?忘了别人欠下你的血债,才真叫傻透了呢。”
      她梳妆已毕,取过一旁自己从江南带来的琵琶,抱在怀里轻轻拨弄着,多年混迹风尘让她的容颜不复少女的皎洁,取而代之的是疲倦和迷离的媚态。巫姥姥不觉有些心疼,毕竟也算是自己的弟子,无论琴艺还是武学都矫矫不群,一直被她当做亲人子侄般对待:“你说的容易,那人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边高手如云,何况我听闻他不近女色,鲜少到教坊青楼这些地方寻欢作乐,你要刺杀他,谈何容易。”
      谢嫣梅咬着牙一字字道:“总有机会的,他就算不好女色,总会有应酬,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了,还在乎一朝一夕吗?”
      巫姥姥默然不语,枯瘦的手指慢慢抚摸箜篌的弦索。眼睛里的神气不知是怜悯,还是哀伤。

      长安教坊司新得了一位美人,不但容貌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手琵琶更是当世罕有其匹,还能吟诗作赋,文采斐然。这样的韵事不过几天就传遍了整个京都。一时间不少官员乃至巨富闻风而至,谢嫣梅来此时日不长,一曲红绡,便已经不知其数多少。更不用说盼着一亲芳泽、成为佳人的入幕之宾了。
      这一晚华灯初上的时分,兵部侍郎斛斯政被一群同袍簇拥着进了教坊的云韶厅。他也是听说了谢美人的名声为此而来,此人虽是武将,却一向自负雅骨,虽然是胡族,却对汉家文墨颇有精通,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旁人称赞他风流而不下流。身为教坊的常客,乾达婆自然命人殷勤招待,一双眸子笑得弯如新月:“侍郎大人少待,谢姑娘还在后边梳洗更衣,您喝下这一壶春酿,人就来了——这儿的姑娘们可都说,长安若有哪位大人能得谢姑娘青目,那可是非斛斯侍郎莫属啊!”
      斛斯政被这几句捧得舒服,眯起眼来哼了一声,果然片刻之后,绘着暗红芭蕉的屏风斜斜一转,五尺浓黑的长发和水红裙裾盈盈闪进了眼帘。那女子身材极为窈窕,步履间宛如凌波,她穿了一双月白色的檀香木屐,两寸的高底镂空出细致的花纹,里面填着香粉,每一步都在地面印出一朵芬芳扑鼻的牡丹,而一张脸上砌玉瑶鼻、明波秀目,乍一看并不绝顶美艳,斛斯政放下酒杯再看第二眼时,却觉得她妩媚在骨,婉约在神,全身上下竟将女人二字做到了极致。
      果真是人间尤物……他心里无声地赞叹着。周围带他来的几个,无论是朝中官吏还是纨绔子弟,大多是在谢嫣梅面前碰过壁的,但不知为什么,见到这女人的容颜,天大的怒气怨气也消失了,只想抱着她干上那么一杯。
      谢嫣梅目不斜视,袅袅婷婷坐在备好的椅子上,手指在琵琶弦上微微拨动,她的琴技确实算得是绝代,虽然不成曲调,却也凤鸣水溅,音色清圆。而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一个风尘女子,越是表现得贵妇般高雅庄重,越能引得男人垂涎欲滴,卖弄风情反而落了下乘。
      其他美姬也习惯了谢嫣梅的独占风头,纷纷自动退到一边,狸奴则猫儿般蹲在她椅子边上,等到琵琶曲调渐成,便轻轻唱起新学的曲子来:
      “门前流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这首歌本来是青溪民间的迎神曲,但风致旖旎,引人情动,也是谢嫣梅最喜欢的。斛斯政久在北方,从没听过这样的歌谣,也有点心神摇动,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敲击酒杯打着拍子,那美人显然留意到了,一双妙目朝他这边略一顾盼,引得人心里好生发痒。
      谢嫣梅心里其实也对这个人有些好感,明明是一脸英悍的武将,却不让人觉得粗俗,虽然那种文秀里面带着匠气,但并不做作得让人厌恶,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欲望也不是那么直露。而且谢嫣梅心里很明白一个道理:对于风尘女子而言,重情每出从戎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或许今晚就是他吧。谢嫣梅低下目光这么想着,春葱般的纤指在琵琶弦间留连,换了一首曲子,狸奴立刻乖巧地配合着: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年在江南,妈妈曾带着姑娘们去淫祠参拜,里面供奉的就是歌里赞叹的白石郎君。如果说谢嫣梅一生中真正爱上过谁的话,那便是高坐在神龛里的那个白衣男子,那一年她十七岁,早已经阅人无数,可是看到那神灵的黑眉长眼,鼻管如琉璃净瓶,弓箭一样的嘴唇似笑非笑,只觉得南方的七月夜如此甜糯。白石郎,白石郎,女儿们供奉那么多的香火给你,难道是为了忘记你绝美的容色么?
      很多年以后谢嫣梅回忆起这个夜晚,认为所有的根源在于她弹了这么一首曲子,如果当时没有,那个白衣如雪的华美少年就不会踏着夜色应召而来。可她这么做了,于是冥冥中神灵有感,沾了一些蜜糖涂抹在她的嘴唇上,让她用余生回忆这一次的甜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江南嫣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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