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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流水长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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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锐利的丝弦结成剑阵的前一刻,龙澈如同羽鹤一般纵身掠起,足尖在樱树的树梢一点,抢先占领了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势。
“好身手!”
巫姥姥阴测测地赞了一句,手指犹如弹奏般轻轻拨弄,那箜篌的二十三根丝弦在她指间飞快盘旋,蛛网般密密麻麻横在樱花树下的空间里,“我这琴弦名为‘裂月’,当年在江湖上闻者无不色变,连你师叔鬼谷子也要退避三舍,今日姥姥倒要看看,你这乳臭未干的丫头,到底能有多高明的修为!”
龙澈宛然一笑,右臂一挥,身后的披风猎猎扬起,而她从不离身的长剑也已从袖中一探而出。她自从暴露身份之后就洗去了水天剑上涂抹的黑漆,此时阳光正好,一道银白色的剑华横空,刺眼的锐利映衬着周围的落花如雪,有种异乎寻常的美感。龙澈伸出左手中指在剑脊上一弹,和着那龙吟般的清音悠然吟道:“洛阳春稍晚,四望满春晖。杨叶行将暗,桃花落未稀。”
这却是当今天子杨广的诗作,而龙澈修长的身形游走在缤纷花叶和泠泠丝弦上,竟恍如御风而行,手里的剑气虽不强悍,却连绵不断,余意不绝,居然暗合了诗句中春光骀荡、叶暗花飞的意境。
巫姥姥微有色变,而那剑气已经飞瀑般当头对她压下,逼得她不得不依照对方的节奏抬手还击,利剑和钢弦相击,一声金玉似的长音久久不绝。杨广和宇文化及都是用剑的行家,见此局势同时低低赞了一声。他们却都没听出,方才龙澈和巫姥姥交手换招并非一招,而是十余招,只不过兵刃相击之声太过连续,听起来成了极长的一声。龙澈并不落地,而是借着琴弦结成的阵网的反弹之力始终维持在半空,这样一来立于上风之处,然而气息流转和力道拿捏的难度却增加了数倍。巫姥姥无疑也看出了这一点,嘶哑着声音道:“好狂妄的小丫头,不怕吃苦头吗?”
龙澈笑吟吟地道:“裂月裂月,这名字倒是好听,可是月轮在天,月影在水,姥姥的剑气能裂得了流水长天么?”她声音里微带喘息,可见这平衡维持的也属不易。巫姥姥哼了一声:“倒是生就一副伶牙俐齿,只是不知道你这流水长天,比不比得上纵横家代代相传的口舌功夫。”
龙澈轻轻笑了一声,手上的招数用罢,才腾出气息来还了一句:“纵横家代代相传的不止是辩才,还有剑术,苏秦合纵六国,以布衣之身而佩相印,天下于之何加焉!这期间的道理,寻常世人又哪里明白!”
这两人的兵器有种奇妙的相似度:都是修长轻薄而柔能绕指,宇文化及也看出巫姥姥的修为之高胜过龙澈甚多,只不过一上手被她抢了先机,这才处处受制。这少女剑术不算绝顶,但心思机巧,应变快速,对战局形势的判断极其精准,因此才能和老人战成平手。他忽然想,原来谋略筹划不止用于沙场征战,还可在寻常高手的对决中克敌制胜,这些东西,该当让成都来看看才是。
随即他就忍不住一笑:即使用上筹谋,这世上能胜过宇文成都的人只怕也寥寥无几,这些攻心之术不过是锦上添花,实力悬殊时是没有什么大用场的,倒是不必太过纠结。
“窥檐燕争人,穿林鸟乱飞。唯当关塞者,溽露方沾衣。”
龙澈目送手挥,清吟不断。前边的剑意还轻灵飞旋,羽凤般在月弦飞花中穿梭不定,到了后两句身法却渐渐沉凝下来,有如水御长天、霞映天阙,她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起昔年带着阿璃行经塞外的场景。那些关外老兵脸上的沟壑和被风吹红的眼睛,燕然碑刻上的数行字句,凝结着多少热血忠魂。而当夜露从长刀的刃间坠落时,凄凄的长夜里,有谁能为苦守边关的将士披上一袭寒衣?
他们所思念的春闺,都远在梦一样的千里之外。
杨广也看出飘逸的合纵剑气中流露出一缕悠远的意味,龙澈的身形似乎慢了下来,却幻影般难以捕捉。他起初只以为龙澈以自己的诗入剑不过是讨好,现在却发现她原来什么都明白,这个才调超凡的君王目光中露出激赏之色,隐隐也回忆起了金戈铁马的当年。
这大隋的天下,是他杨广的天下,少年时戎马生涯,青年时风流诗画,他是传奇,而他的江山也必定是传奇。那些没有名字的墓碑和未染泪痕的骨骸,都是这传奇里血色写就的绝笔,注定千秋万世流传不朽。
场中忽然一声裂帛的轻响,伴随着巫姥姥得意的轻哼和龙澈微带惊恐的呼叫,却是一根裂月弦翻卷而袭,撕裂了龙澈的左腿裤管,一抹血迹染在白皙莹润的小腿肌肤上,她一惊之下剑术已经现出破绽,其余的丝弦争相朝她的脖颈、手腕、足踝、大腿等处绞缠而至,只要得手,就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此撕裂。
巫姥姥眼底闪过狰狞的冷笑,杨广倒吸了一口冷气,连素来镇定的宇文化及也有些变色。龙澈身在空中,借力变招已经来不及了,眼看她像只跌进蛛网的蝴蝶一样就要被那些琴弦绞杀,情势却骤然一变:少女纤长的肢体像是提线木偶般变形,关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整个人似乎一下就缩小了一半,变的如孩童一般。缠绕而来的弦索纷纷落空,龙澈因为缩小而显得有些诡异的身躯从剑网中水银般逸出,重新舒展,落身在一块太湖石上时又变回了原先高挑宛妙的线条。她没有再给巫姥姥乘胜追击的机会,而是收剑躬身洒然一礼:“姥姥武功高强,晚辈受教了!”
缩骨术!
并且这不是对敌打斗时的缩骨换位之术,而是江湖杂耍才会用的软骨功。巫姥姥身在教坊,自然知道二者的区别:龙澈所学的其实并不算武功,只是一种杂技,有些艺人练到高明之处,周身骨节运转如珠,可以从各种角度任意弯折,身材也能随心所欲忽高忽低,但这种奇技淫巧大多只是用来卖艺供人观赏,不知道眼前这鬼谷弟子,怎么会学这样的东西。
她的猜测确实没错,龙澈的软骨功的确是跟一个玩杂耍的卖艺老者偷学来的。那老者生平也收过一些徒弟,但这门功夫真正练起来要吃的苦太多,需要不断的压骨脱臼,因此龙澈也只是出于好奇学了些皮毛。万万未能想到,今天这些皮毛救了她一条性命。
有力的鼓掌声传来,却是杨广。他身后的美人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这暴虐的君王脸上还一派优雅:“好!好!今日两位的切磋,叫朕大开眼界——来人哪!将滇南进献的翡翠取来,分赐给巫姥姥和龙参谋。”他一双笑得弯如新月的眼睛斜斜瞟向宇文化及:“爱卿,这两人的修为如何?”
宇文化及斟酌了一下,赔笑道:“巫姥姥老骥伏枥,龙参谋巾帼少年。俱都是当世之大才。”
杨广连连点头:“正是。嗯,朕听说小龙还是你儿子成都的下属,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这样的人才,也亏他怎么调教出来。鸿鹄高飞,一举千里。你们父子可要好好珍惜,千万别伤着了这样的羽翼。”
宇文化及连声称是,几乎不敢抬眼去看杨广似有深意又似调笑的眸子。他知道有些事情宇文成都就算察觉了,也不会去告知杨广。那么皇上是怎么清楚自己的心思的?又为何要这般庇护龙澈呢?
杨广却似乎全未在意他急转的心思,只是含着笑意望向湖边的龙澈,金蛇卫的纯黑披风垂下,半掩住暗金色鳞甲,这少女清拔如雪,却带着逼人的艳光。如果说皇帝看着巫姥姥的眼神是在看出奇的利器,那么看她的眼神就像欣赏一朵开得正好的花、一首墨香未散的诗,或者一套婉若游龙的剑法。龙澈也感觉到了他不涉猥亵的从容,并因此而对这位君主报以坦然的神色。
离开永安宫已经是黄昏,龙澈走在朱雀大道上,懒懒转动着手腕上的翡翠镯:相比较润泽内敛的玉器,她更喜欢璀璨耀目的宝石。这东西或许送给阿璃更加适合。正在考虑怎么和小妹子取得联系,去路突然被人影挡住,随即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肩头:“小龙!我到处找你,听说你去了皇宫?”
“是啊。”龙澈被宇文成都的神情吓了一跳:他眼圈又带上了激动的红晕,高挺的鼻梁上还有细小汗珠,“怎么了?”
宇文成都怔怔看着她,眼神复杂难明,过了一会儿才问道:“皇上对你说了什么?——你有没有遇到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