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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琴剑巫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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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尺长的晴丝袅袅然漂浮在御花园的微风中,不时有毛色华美的异兽悠然而过。一株樱树纷落如雪,拂了一身还满。大隋皇帝杨广高冠博带,慵懒地立在花树下,修长的手指在掌心轻轻打着拍子,在他身前正有一队美人在湖畔的茵茵碧草上起舞,云鬓间钗环轻颤,宛若不胜,蓦地一个旋身,轻薄的纱衣下露出凝脂般的肌肤,换得带笑的君王眼神随之一亮。
内宦引着一个身影穿花拂柳走来,那人虽然微微躬着背,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眼神里却隐然带着狡猾而睿智的精芒。正是当朝首辅宇文化及,他来到近前俯身下拜,口中道:“微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广并不理他,依旧指挥着那群美姬起舞,不时与领头的朱贵儿眉目传情。宇文化及也当真沉得住气,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约莫一柱香时间,才又重复了一遍:“老臣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咦?”杨广一抚掌,歌声停下,而美女们的舞蹈和伴奏的音乐并不稍停,他就在这嘈嘈切切的乐声和飞扬曼舞的广袖彩裙里露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化及?你怎么来了,啧,你看朕,太过专心了竟没留意,爱卿海涵啊,海涵。”
“臣不敢。”宇文化及心说还是你召我过来的,这时候又装傻,摆明了是要整治我。这时最得体的反应无过于宠辱不惊,只是连连叩首,“不知陛下唤老臣前来,有何政事?”
杨广眉梢一挑,笑得像是一只尊华又狡黠的狐狸:“政事?不不不,近来四海升平,风平浪静,夏明侯窦建德整顿边防颇见成效,却又有什么政事可谈?”
果然还是因为此事……宇文化及的头俯得更低了些——夏明侯窦建德早有不轨之意,暗地里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杨广对之原本就防备极深,数日前命人宣窦建德入宫,一番机锋试探后密令除去此人。不想竟被他跑了。这等放虎归山的大事,身为京营节度使、镇殿将军之首,统管宫城和京畿重地的的宇文成都难辞其咎,杨广暴怒之下在金殿狠狠踹了他一脚。同时心里也明白得很:宇文成都,对自己也算的是忠心不二,只是他事父纯孝,必定是受了宇文化及的指使。虽然这位丞相从自己未登太子之位时就出谋划策厥功甚伟,但宇文家族和当年的北周皇室颇有关联,以他们父子的才略难保不起异心,委实不能再这么纵容下去了。
宇文化及暗自揣测着今日是福是祸,不由自主想起那日私放窦建德出宫时宇文成都的态度。当说出窦氏在朝堂中的暗线就是自己时,这孩子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父亲,皇上对我宇文家载恩载德,您怎么能……”
“你知道什么!”做父亲的简直要无可奈何了:明明也跟着自己混了十余年的官场,一路倾轧,怎么连这等简单的道理还需要点拨,“官场就是吃人的饭桌,我们若不及早安排好退路,难保不会成为杨广手下的一只废棋!——你不必多虑。这其间的干系承担,为父自有办法。”
于是宇文成都就真的没有“多虑”,事实上宇文化及也没有什么办法来承担责任,让他欣慰的是自己的儿子虽说天真了些,有时脑子不大灵光,对自己却是绝对信赖和依从的。被皇上一脚踹倒后马上爬起来跪好,完全是“都是我的错和父亲无关陛下要出气都对我来”的态度。
所以皇上冷冷拂袖而去后,宇文成都起身的第一个动作是扶起自己,这让一向自诩铁石心肠的老狐狸宇文化及也不由有些欣慰和怜惜。
“化及。”
杨广说话的语调素来是从容优雅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宇文化及却不敢掉以轻心,连忙继续躬身:“臣在。”
“化及,你听今日这箜篌曲调,是不是与以往有些不同?”
宇文化及一愣,抬眼看去,才发现那弹箜篌的是个老妪,和周围锦衣玉饰的丽人们相比,她的一身青衣未免太过寒素,和这整个御花园都十分不搭,一头长长的白发不盘不挽,从她坐的那块太湖石一直垂到地面。显然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却并不抬头,鸟爪般枯瘦的手指泠泠拨弄着丝弦,虽然鸡皮皱面,却有种绝代佳人睥睨一切的气势。
杨广笑眯眯地看着那老妪,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的珍宝或者无双的利器:“巫姥姥在教坊埋没多年,若不是朕慧眼识珠,只怕现在还在灶下烧火,谁也不知她真正的才调。”
宇文化及不知道这话有没有寓意,只得连连点头。
杨广微笑道:“近日朕心情愉悦,不仅是因为得了巫姥姥这样一位箜篌国手,还见识到了一位文武全才的少年,最难得的是能倚歌为剑,借词章之风流,而浇心胸之块垒,让朕大有知音之感。——龙澈!”
宇文化及倏然抬首,他这才注意到樱树下还站着一个人,虽然没有华贵的束发金冠和宝石璎珞,没有那一身洒落的如羽白衣,他依然一眼认出正是那日伙同刺客潜入相府作乱、又进入京营殿帅府的少年龙澈。金蛇卫的墨黑披风衬出他脸上冰雪般的白皙,清神寒骨,却自绝艳。
龙澈被召进宫来时宇文成都并不在场,她本能地觉得皇帝并无恶意,但是眼下这种情景,却不明白杨广的用意了。那巫姥姥也是才留意到龙澈,怔了一下才嘶哑地笑开:“恭喜陛下又得佳人啊。”
——居然一眼就看出自己是女子!龙澈瞳孔一缩,不自禁地注目在这干枯瘦小的老妪身上,后者浑然不觉般自顾笑着:“皇上身边有这等颜色,却还要我这老太婆煞风景做什么?”
杨广笑道:“姥姥说笑了。姥姥有所不知,这位龙参谋出身非同一般,乃是纵横门下的高足。”
龙澈微微垂目,心里却悚然而惧:自己的师门来历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即使是在混迹已久的京营殿帅府,知道秘密的也仅有宇文成都和连怀清两个人。万没想到杨广竟然也心知肚明!这样的皇帝,是谁说他昏聩,可当真是瞎了眼了!
却听杨广语气轻挑,似涉调笑:“龙公子在长安曲江买醉、倚马斜桥,乃是羽林郎里一等一的风流子弟,朕就算在深宫也有耳闻。却从没想过倾倒了无数佳丽的竟是这般人物,巫姥姥不知道吧,连您的得意弟子狸奴,也和这位龙公子渊源匪浅,哈哈!”
他这一口一个公子轻薄到了极点,偏偏意态闲雅得叫人不想为此动气。龙澈感觉到盘绕在手臂上的水天剑隔着一层鲨鱼皮的软鞘微微震动,但是除了努力让自己的神情不那么防备,她也做不出更合适的反应。
巫姥姥重复了一声:“狸奴?那妮子也真是,动了春心没什么,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动了春心?”
女人!一直以来的怀疑得到证实,宇文化及骤然抬头看向龙澈。是的,即使身材高挑,她依然是个女人,眉目间都是女子才有的精致,只不过被那种刀剑似的艳光掩盖了,需要仔细观察。
杨广笑道:“朕听闻姥姥少时能以箜篌之弦操纵剑气,惜乎未能有缘得见。今日在场有位纵横家的剑术高手在此,姥姥还不一试身手,指点指点年轻的后辈?”
巫姥姥斜眼瞥向龙澈:“只怕我这一把老骨头,经不起鬼谷弟子的剑气纵横。”
龙澈见一众目光都射向自己,不知怎么就激起了一腔血气,掀起嘴角散漫一笑道:“既然陛下金口玉言,那晚辈出剑时轻一些,也就是了。”
巫姥姥目光中掠过一抹怒气,笑声顿时嘶哑如夜枭:“好!好!好!”她每说一个好字,杨广就后退数步,同时示意众美人和宇文化及一同退避,等到她吐出第三个好字,草地上已经腾出了一片空地,老妪干瘦的脸庞上展开一个恶鬼般的笑容,手指微动,箜篌上的数根琴弦陡然飚射而出,阳光照在上面,呈现出锐利的金属色泽——这些纤细如春日晴丝的琴弦,竟然每一根都是杀人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