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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事依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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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宵禁一向森严,阿璃展开双臂,像鸟儿滑翔般从一座座高楼的屋脊上掠过。这座宏伟而壮丽的国都在她的赤足下如同徐徐展开的画面。有迷离的暗夜作为保护色,即使有巡夜的士兵看到,也会疑心是一只藕花色羽毛的鸟儿,在月光下扑闪着羽翼,迅速逃离了自己的视野。
太液池边有一家小小的酒肆,主人是个波斯来的胡姬,名叫昙华。这个名字是龙澈取的。她只有十五岁,有着一般胡人女子没有的隽永韵致,仿佛清茶里徐徐盛开的玫瑰花。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龙澈的朋友。阿璃和龙澈来到长安,就住在她的家里。
阿璃赶到的时候,龙澈已经在了。论起逃之夭夭,他,不,她总是更胜一筹。胡姬昙华在地下的酒窖里打了一张床,龙澈就蜷缩在上面,她脱掉了那身昂贵的男装,仅仅穿着一层小衣,灯影里肌肤依然白得剔透,裸/露的修长双腿线条美好到令人窒息。昙华在她手里放上一壶热好的葡萄酒,正蹲在榻边为她包扎身上的箭伤,动作像情人那么温柔。
“好玩吗?如果我没有一起去,你现在已经死了吧?”阿璃听见她笑嘻嘻地问自己。这个人永远都是这样,不管自己作了多么任性的事,她都漫不在意,并且微笑。
阿璃默默摇头:“他已经不记得我阿娘了。
“我阿娘对他来说是什么呢,战利品?奴隶?收藏的珍宝?——不,一个人怎么会不记得这种东西,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可她居然还是爱他的,你说,好玩不好玩?”
龙澈冷冷道:“做出这样一副样子来要干什么呢?你阿娘是被你杀死的,你爹说的没错,你是个孽障,是个畜牲。”
阿璃疲倦地笑了笑:“也许吧……因为我身体里,本来就流着畜牲的血啊!”
“可是她还是爱他的……”女孩又重复了一遍,蓦然笑出声来,像是想到什么世上最好笑的段子,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堂堂大燕的公主,被宇文氏掳走,当做女奴折辱了这么多年,玩够了就丢在后宅不闻不问。她居然爱上了侵略者和侮辱者,到死还想着那个从没把她当做一个人来看的男人,真是傻啊,这么傻的人,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龙澈也跟着笑,眼底却没什么表情:“可她也是你的亲生母亲,你这么做,难道不也是因为爱么?”
虽然是这么悲伤和畸形的爱。用鲜血和杀戮解释的……爱。
阿璃一把抹掉眼泪,带着哭腔喊道:“你乱说什么?我才不爱她!我为什么要爱这个贱人?她给了我这样的血统,给我这么变态的过往,我为什么要爱她?我爱她干什么?”
龙澈摇了摇头,似乎不想继续争论这个问题:“好吧,‘爱’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用来说的。那么然后呢?你要把你的亲生父亲也杀死么?”
“不知道。我累了。”
昏黄的灯影里,一身舞姬衣裙的少女缓步走过去伏在床边,任由龙澈抚摸她的长发,“我不知道……阿澈,我不知道!我母亲已经死了,父亲从来都不承认我……如果非要用什么来证明一个人的存在的话,我只有你了啊!”
“是的。你有我。”龙澈轻轻摇了摇头,笑容变得无奈,“别怕,师父不是说过吗,我会一直照顾你……有我在,不要难过。”
昙华一直没有说话,包扎完伤口后就起身离开了酒窖。留下重重纱幕一样的光影里,两个少女默默相拥。
没有人知道,长安城里当垆卖酒的胡姬昙华还是一个隐秘的问卜者。很多年以后她嫁给了一个同样来自西域的客商,在行将走过一生之时无数次推算自己的命数,最终认定龙澈就是她细长掌纹上那唯一一道横纹的具象。初次遇到龙澈是她六岁的生日,跟着年迈的祖父在太液池边挑起这面小小的酒旗。酒肆的第一位客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十二岁的龙澈跟在老人身后,白衣宛如花开成雪,乌发间系着七彩斑斓的宝石璎珞,忽然探出头来,对她歪着嘴一笑。
昙华很爱自己的丈夫,那个有着一双安静的蓝眼睛的波斯商人。她也爱龙澈,从遇到龙澈的时候起,长安城所有的王孙公子都不能令她动心。这两种爱一样吗?胡姬自己也不知道。童年的很多夜晚,那个老者醉卧酒窖,他的徒儿则用浓稠如墨的龙膏酒在白衣上题诗,诗句有些是前人写的,有些是她自己的拙劣手笔。有时候龙澈在月下风中挥舞那把银蛇般的软剑,粼粼剑光把衣襟上的墨字都晕成水纹了。她对着自己长吟:“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南窗北牗挂明光,罗帷绮帐脂粉香。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然后渐渐长大的白衣少女大笑起来,自己听不懂她念的诗,却也会莫名跟着笑,大概是觉得,能在龙澈身边看着她就很快活了。
胡姬曾经对“昙华”这个名字不太满意,可是龙澈却振振有词地反驳:“其实世人命里缺少什么才会放在名字里啊,你看叫富贵的从来都是穷家子弟,叫倾城的往往长成了丑妇嫫母。昙花一夜凋谢,你却长久安宁长久美丽,这不是很好么?”
后来昙华才明白这是对的。世人的名字叫什么,命里通常就少些什么。但她明白的时候,已经嫁到了千里之外的西方,而为她起名字的人不知道在东土的哪一个角落。
那么龙澈爱谁呢?昙华不知道,龙澈似乎从来没对谁认真过。她那个白发苍苍终日痛饮的师父在一个风雨之夕死去后,十六岁的龙澈带着小师妹阿璃离开了长安,说要去塞外游历。一走就走了四年零两个月又十七天。她回来的时候昙华其实是很高兴的,可是伤还没好,丞相府闹刺客的风声尚未过去,这个家伙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封荐书,说要去投军。
阿璃反而很平静:“去哪里投军?”
“京营殿帅府。”
阿璃漂亮的大眼睛顿时尖锐起来,龙澈却是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微笑道:“以后我就不能常在这里了,你们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对了,记得每个月有空,送些酒来给我喝。”
宇文成都牵着心爱的坐骑跨进京营殿帅府的大门。清晨淡淡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原本华丽的金甲反而被映衬得柔和起来。多年战场的历练使他年轻的面容有着寻常贵族子弟没有的肃杀与冷傲,虽然说不上十分俊美,却英武非凡,莫可逼视。
一进府门,羽林军金蛇卫统领、他的心腹将官李忠便迎了上来,肃然一礼:“见过将军!”宇文成都微微颔首,随手将手里的缰绳递给身侧兵士,径直往里走去。李忠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见宇文成都侧目看了他一眼,连忙低头禀道:“启禀将军,今日一早,有一名少年手持淮南道行台吏部郎薛公的荐书,自荐前来京营殿帅府任职。”
宇文成都听到引荐之人的名字,不由一怔,脚步也慢了下来。李忠口中的薛公名唤薛道衡,乃是北齐、北周、大隋三朝老臣。令人歆羡佩服的却不是他的高位,而是其南北皆知的才名:十三岁时作《国侨赞》,其思致见者无不称奇。北齐武平年间,以主客郎接待南陈使者。和诗五十韵,南北称美,当时著名文人魏收说:“所谓以蚓投鱼耳。”他与杨素唱和的《从军行》刚健清新,宇文成都在家中常听父亲提起,他虽然不精于诗文一道,却也不能因此将之小视。
他沉吟片刻,奇道:“既然是薛公所荐,想来是位才子,又为何到我殿帅府谋职?”
李忠道:“将军有所不知,那少年武艺高强,又自言精于韬略,生平志向就是投身军伍。方才金蛇卫另一名统领司马欣大人已经试过他的身手,确实……”
司马欣是金蛇卫中的骁将,连他都对这不明来历的少年如此称许,顿时勾起了宇文成都的好奇之心,他眉梢一剔,语气却依旧波澜不惊:“噢?既然如此,待本帅前去看看,薛公引荐而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