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莲华》鬓侧桃花

29、扑朔迷离

　　回到长安城时天已大亮，远远就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人影在京营殿帅府的大门前来回踱步。龙澈眯了下眼睛，才看清是当朝丞相宇文化及。这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第一次流露出慌乱的神情，不时抬头看向大路。
　　毕竟是骨肉亲情吧……龙澈心里想着，虽然更多时候，她感觉宇文化及对这个长子的爱更类似于爱一件绝世神兵或者什么稀世珍宝，而不会太关心他的感情世界，但不论如何，他们总是父子，其间的关系，又怎么是自己一个外人能了解的呢？
　　宇文成都翻身下马，牵着赤炭火龙驹疾步过去，一众宿卫军也随着纷纷下马步行。来到宇文化及身前时，他不顾脸上的苍白和气息的虚弱，单膝跪倒行下礼去：“见过父亲！”
　　“起来起来。”宇文化及明显是一颗心放下的表情，扶起儿子的动作也是少见的温柔，“成都，你中计失踪，可急死为父了！”
　　宇文成都的眼睛里就浮现出了些许水汽，薄薄的嘴角微微抿起，他极少见到父亲这般关切焦虑的神色，不由自主也跟着声音颤抖：“父亲……父亲不必担心，只是……刺客未能抓获，成都……心中惭愧。”
　　像是个做错了事生怕大人责罚的孩子。
　　宇文化及摇了摇头：“无妨，你失踪这些时候，皇上也担忧得紧，说只要你安然无恙，刺客一事倒不必过分追究，以后皇城之内加强防范，也就是了。”
　　宇文成都神色间微微一松：“父亲，孩儿虽然未能抓获刺客，但已知这些刺客来自关外蛮族，为首者碧眼白肤，绝非中土人氏。我这就去禀报皇上，加强对一众附属国和边陲异族的防范，绝不可再给这些叛贼可乘之机。”
　　“是蛮族？”宇文化及脸色一变，“这些胡人竟有如此本领，能伤到你？”
　　“孩儿一时不慎，中了那蛮族巫师的幻术，被他们引诱到一座狭谷之中，和他们的首领交手之际，被他驱使毒蛇咬伤。多亏了……多亏了我麾下金蛇卫统领龙澈及时相救，否则……否则当真不知后果如何了。”
　　龙澈顿时就一凛，心说我现在身份穿帮的问题还没解决完，将军大人你就把我推到你爹这老狐狸的注目里，这是对救命恩人应该有的态度吗？况且那天在相府的宴席上他还见过我……感觉到宇文化及目光射来，她只吓得一颗心脏几乎提到了喉咙口，本能地拼命低头躲避那锐利老辣的眼神。
　　不晓得宇文化及有没有看出来，他只是轻描淡写瞥了一眼，就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宇文成都身上：“也罢，你这就回宫去复命，为父先回府去了。等你回来，再详细说明这些日子的经历，也就是了。”
　　“是！”宇文成都微一低首，回身便来牵马，“龙澈，连怀清，你们两人随我进宫面圣。”

　　永安宫的大殿门外，宇文成都一甩披风径自进去，留下龙连二人垂首在原地等候。这两人在禁卫军中允称风姿出世之辈，不时有捧着金盘路过的宫娥偷眼望来，若在往日，龙澈怎么也要抛几个眼风勾来几颗深宫里的春心才算是不负此行，但是今天却全无兴致，只自顾着低头盘算何去何从。
　　“龙澈？”
　　“啊？”
　　一惊之下回过神来，却是站在身边的连怀清。他虽然生得俊秀，个子在男人中却只能算是中等，两人并肩站着差不多平视的角度。龙澈心里正虚，有点不想对上他那双好像什么都能洞悉的重瞳。
　　连怀清却没有那么紧张，也没有执着地非要四目相对，而是把眼光挪到庭中的太湖石和花树上来回逡巡，口中悠然笑道：“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大家同袍一场，不如说来听听？”
　　他声音压得极低，若不是近在咫尺，谁也难以听见。
　　尽管如此，在永安宫外聊天也是大不敬，龙澈扬了一下眉梢，拿出平时玩世不恭的那副嘴脸来：“好大的胆子，在这种地方窃窃私语，不怕被拖出去金瓜击顶么？”
　　“当然是怕的。”连怀清脸上的笑容略微收敛了些，只能见到嘴唇微动，“可是我更怕的是，现在要是不和你说些什么，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龙澈心底一悚，表面却维持着若无其事的面具，她早就看出这是个人精，却没想到机敏至斯：“连兄此话何意，小弟倒是不大明白了。”
　　“小弟？哈……”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笑声有点高，他的表情一瞬间就变得静如止水，说话的语调也沉凝下去，“既然兄弟一场，还是不兜圈子了。在下少年时也曾读过诗书，还记得乐府诗集里有一首《木兰辞》，里边有那么几句——”连怀清望着太湖石畔从容而过的一双白鹤，缓缓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龙澈苦笑了一下，心想我就知道，倘若有朝一日金蛇卫中有人能识破我的本来面目，那必定是此君无疑。
　　连怀清目光中却露出一丝悲悯，游丝般细弱的声音也渐渐变得温和：“龙澈，你大概不知道吧，从你那日手持薛道衡大人的荐书来到京营殿帅府，我便看出你的剑术修为出自鬼谷门下。往事千年，沧桑反复，纵横家已经不复昔日的荣光，何况你又是女儿之身，想要做出一番功业重振门户，难度远比男子大得多了。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令师心里的苦痛我也能料想一二。所以你改换形貌投身军伍，这样的心胸志气，我一直是很佩服的。”
　　“……”龙澈能说什么，难道要说兄台你误会了我加入金蛇卫纯粹是为了好玩，其实我钟爱诗文辞赋，本来是更想做文官的？
　　却听连怀清继续道：“所以你不用紧张，我虽然不知道宇文将军是不是清楚你的真实身份，但是你才干武功不输于任何七尺须眉，又曾在危难之时舍生忘死赶到他身边，想来将军也不会对你的欺瞒之罪太过追究。万一……万一他当真计较起来，我和司马将军都会一力保你。”
　　龙澈抿了抿嘴角，心里也有些感动。连怀清向来独来独往傲不谐群，和金蛇卫其他同僚没有什么交情，自己虽然也曾和殿帅府的一些人饮酒玩乐，彼此称兄道弟，但与他却陌生得很。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如此仗义，实在是出于意料之外。
　　但我是肯定会离开的……她无奈地想，你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这期间的干系也实在太大，如果留下，宇文将军就算此刻既往不咎，终有一日也会忍不住查证到底。何况还有老奸巨猾的宇文化及……阿璃的身世就是个绝大的隐患，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决计不能冒这种险。
　　连怀清重瞳的双眼里一片温和，正要继续说些什么，殿门忽然打开，宇文成都挺拔的身影踏出。两人连忙一齐俯身行礼，头顶上响起他有些疲惫却依然沉静的声音：“免礼。今日之事已了，随我出宫去吧。连将军，你们这几日搜寻西山，想必多有劳累，一会就不必回殿帅府了。”
　　连怀清脸上一喜，龙澈却心底忿然：他们搜山辛苦，我照拂了你这些时日就不辛苦么？但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得默不作声跟着离开了永安宫，在朱雀大道前目送连怀清往他家的方向去了。
　　宇文成都也看着长街尽头，口中却叫了一声：“小龙。”
　　“嗯？”龙澈记挂着家里的阿璃，随口应了一声，心里想不敬就不敬吧，反正我就要挂冠归去了。
　　宇文成都的眉间浮现出一丝歉疚的神色，与之一起的还有种孩童般天真的谨慎：“小龙，我想起一件事，似乎很是……对你不起。”
　　龙澈一惊，转过脸来看他：“什么？”
　　宇文成都犹豫了一下，柔声道：“我刚才……刚才不该让我父亲注意到你，那日在相府的晚宴上他曾经和你照过面，你……你又形貌出众，难免让人印象深刻。万一父亲因此对你不利，岂不是因我之故？”
　　龙澈无言地握了一下马缰：你才想到么……